第75章 白陉
八百里太行山脉,一片枯黄,干涸的河床在峡谷中纵深横裂,竟显出累累白骨。
一支浩荡军队在峡谷中缓缓跋涉,如长蛇一般在群山中蜿蜒。除却为数不多的马匹,这一路沟壑纵横皆由一双双脚丈量而出。
兵士的脚,有着兽皮轻靴的,有着粗布厚鞋的,更多却只穿着草鞋,大多已经磨烂,只赤着脚走在尖锐的砂石之上。
除了低低的呻吟,无人说话。
曹超肩头缠着绷带,渗出点点血迹,正虚弱地伏在马背上,再无平日的勇莽。
这伤是一日前遭遇匈奴人的埋伏所致。
入太行以来,虽未遇见大股匈奴军,可零星伏击就没断过。虽说每一次的伏兵都被尽数歼灭,但细算下来,敌人用几百人的小规模,换掉了己方近千的兵力,还是亏大了。
曹超挣扎抬起身子,向远方眺望,大约半里外,接近队首的位置,三匹马在“王”字大旗之下并肩而行,显然在激烈说着什么,可纵贯峡谷的寒风呼啸着,话语声早就被吞没。
还能说什么呢?有周庄在身边,如今王旷将军已经越来越不理会自己和施融的建议了!
曹超长长叹息,重新伏在马背上,闭目调息。
“王”字旌旗下,争执仍在继续。
“大人,再往里去,恐遭敌人全面伏击啊!”
施融一改往日的淡定从容,苍白面色尤为焦急,嘴唇早已干裂,却仍不停说着话。
“我们这支队伍空有三万兵力,皆已成强弩之末,水不多了,粮食也不多了,在这样下去,恐会兵变啊!”
王旷虽面色凝重,却并不回应,只抬眼看向远处起伏的山峦,轻声问道:“此地是何处?”
周庄微微欠身:“此地乃太行八陉中白陉的中段,再往前走上两日,该是要进入长平地界了。”
“将军,哪里还能到长平!这一路皆是龙脊一样的山峰,若敌人占住隘口,居高临下,不提难以歼敌,怕是我们这三万人皆要被活活困死在这里啊!”施融亢声谏言,引得座下马一声长嘶。
“施将军,”王旷眉头紧锁,厉声道:“我再说最后一次,就算三万人皆葬于阴冷深谷,也绝不退兵!再妄言者,休怪我不顾往日情面,军法处置!”
施融浑身一震,目光逐渐黯淡,满面悲戚。
“传令下去,明日必须冲出山谷,在谷口扎营!”
王旷下了命令,“驾”一声策马直冲向队伍最前。
周庄望着王旷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将辔头拉得靠近施融,轻声道:“施将军如此睿智,莫非没看出大人的两难处境吗?”
施融怔怔看了周庄一眼,目光中满是愤恨和无奈,终究沉默地低下头去。
两难,进是死路,退是死路,不进不退,死得更快。
琅琊王氏,终究容不下一个王旷。
唯一的生机,根本不在中原,不在江东,只可能存在于北方战区。
施融当然知晓,可身为谋士,劝诫主帅趋利避祸是最根本的职责。身后是三万行尸走肉一般的兵士,前方是明晃晃的深潭陷阱,叫施融如何不急?
“施将军,我料这白陉之路,应当能有惊无险地通过,更大的挑战,其实应该在长平。”
周庄轻声宽慰,施融却冷哼一声:“周公子真当自己是诸葛在世么?我等夹在这深谷之中,处境好似砧板上的鱼肉,是他刘聪傻,还是王弥傻?怎会放过如此良机!”
“非也非也,”周庄淡淡笑道:“虽然刘聪、王弥皆为劲敌,可咱们这条路,并非他二人兵力所在。”
施融似没听见一样,默然无语。
周庄继续道:“今晨刘刺史的游枭不是已经与咱们接上头了么,这就说明再往前已没有什么敌人了。而且按其带来的情报,石勒夺取魏郡全境后,确实未向刘聪主力靠拢,反而带兵奔冀州而去,这一节,与冉瞻公子的说辞基本一致,所以我料匈奴军东西二线之间必有变故……”
未待周庄说完,施融又哼一声道:“还好意思提冉瞻,那孩子虽年幼,可分明报仇之心迫切,且刚与匈奴人交过手,颇有经验,让他率本部兵勇加入我们有何不好?阁下却非要劝将军拒绝冉公子的好意,莫非嫌我们的实力太强了?”
“当然不是!”周庄急道:“冉公子新尝一败,虽有复仇之心,却无复仇实力,他的亲兵眼下是想战又怕战,真要遇上匈奴主力,那些兵怕会飞快倒戈投降,反而坏了军心。况且匈奴兵也不尽相同,冉公子的对手是羯人石勒,咱们的对手是刘聪和王弥,非同一将帅,治军之法和惯用计谋皆不一样,谈不上有对敌经验。”
“巧言令色!”施融厉声骂了句,旁侧山林间忽然有数只黑鸦被惊起,刺耳地呱呱叫着划过天际。
施融分明被吓了一跳,以为又遇上伏兵。待心境平复,抬眼久久凝视峡谷上方渐暗的天色。
两侧山崖处摇曳的树影几乎都如伏兵一般,在昏黄的暮光下,愈加狰狞。
施融压着嗓子,沉声道:“即便如你所言,匈奴人内部有分歧,也无法以此断定前方没有伏兵。设伏者放区区一名游枭过境再正常不过,毕竟骑着快马不易击杀,而且也犯不着为此暴露自己。但你想过没有,一旦有近万的兵力在这峡谷设伏,我等齑粉矣!”
“施将军且安心,”周庄语调放缓,似推心置腹般道:“咱们所行的白陉算下来应该是石勒的实际控制区域,毕竟西边的羊肠坂才是通贯司并二州的险要之道,这一条白陉峡谷,刘聪不会也没有必要派兵控制,太过遥远。眼下石勒既已无意于并州战场,也就不会安排大量兵力于此处设伏,所以这条道,该是我们三万大军最安全的通路。”
施融沉吟片刻,摇头道:“你说的这些都是猜测,那这几日的匈奴伏兵又怎么解释?”
周庄贴近道:“施将军也看见了,那些埋伏的匈奴兵士其实并无多少斗志,或许只是依着先前的将令,埋伏把守要道罢了。而且敌人占据太行天险,明明可以攀凌绝壁,沿这一路的峡谷之脊自由行动,却还是在夹道旁侧的树丛中设伏,将自己陷入无路可退的绝地,显然并无智谋主将坐镇。这虽说能凭借地利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可终归受制于装备和补给,没什么威胁,被尽数歼灭也是必然的。”
“你倒是说的轻巧!”施融面色再一次拉了下来,忿然道:“可我们折了如此多的将士!”
周庄长叹一口气:“这又有何办法,咱们这三万人,终究还是流民兵勇居多,没有什么实战经验,更连个像样的铠甲都没有,连月跋涉数千里,体力和精神都已然接近极限了。”
“你也知道!”
施融低声怒骂,两人皆不再言语,陷入死一般的沉默,唯有风声裹挟着稀薄的马蹄声与沙沙的脚步声作响。
半晌,施融回身远望,见曹超依旧伏在马背上,半死不活,只得暗暗叹息,逼着自己打消了所有怒气,又对周庄悄声道:“周公子可知将军方才为何传令限明日必须出谷?”
周庄闻言微怔,拱手轻道:“草民不知,请施将军指教。”
“我们断水了!”
施融面无表情地轻轻说了这么一句,将所有震撼都留给周庄。
“什……什么时候的事?”
周庄无比惊讶,不仅讶异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断了水,更惊讶这等机密从来都只有主帅和管军需的副将知晓,而施融,便是军需官,分明是故意把此信息透露给自己,目的为何?
施融继续低声道:“昨夜的伏兵怕是抱了必死决心,首轮箭矢皆是奔着军中驮运物资的马匹而去,不然押粮的曹超将军怎会第一个受伤。而仅剩的水袋,已在昨日战斗中被尽数射穿。更值今年乃大旱大灾之年,连这白陉中的河流都已尽数干涸,所以眼下,除了兵士们自己随身携带的那点水,其他一滴不剩!”
周庄倒抽一口凉气:“王将军下令加速进军,实际上是为了早些冲出峡谷,找到水源?”
施融无奈地点了点头,骂道:“都是赌徒,都在赌!”
周庄沉默半晌,狐疑道:“施将军告诉我此事,是希望我能主动向王将军言明境况,劝王将军退兵,出太行寻求补给?”
“……是。”
“很难……”周庄叹息道:“至于理由,我方才已经说过了。”
施融无奈点头:“我知道,所以眼下也不求周公子逆着性子去游说王将军,只是让公子知晓现在的处境,若真引起兵变,也好提前做些准备。”
“这是自然,多谢施将军!”周庄郑重拜谢,可心情愈加沉重。
失去水源,军队兵变只在眨眼之间。
眼下,能活着出谷最重要,可原本两天的路程非要半日内走完,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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