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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立冬(二)


天[se]昏黑,湿冷的秋风直往人衣袖里灌,赵知县却是满头大汗,这院子里太静了,门内那十几具堆在一起的尸体没人敢动,他小心翼翼地偷瞧一眼端坐在太师椅上的年轻公子,斟酌着该不该开[kou]说话。

  “赵大人不要着急,”

  陆雨梧身上拢着一件披风,他轻抬下颌,“坐着等。”

  自半夜被刘师爷捶门惊醒,赵知县一路跑来这命案现场,他屁股就没沾过身后的凳面,此刻听陆雨梧终于开[kou]说了一句话,他不好意思再站,手才扶着膝盖坐下去,便见数道身影整齐疾行而来。

  领头的正是尧县巡检司的张巡检。

  “卑职张用,问陆公子安。”

  他上前来抱拳作揖。

  “张巡检何必多礼,请坐。”陆雨梧温和道。

  眼下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练兵的时辰也还没到,张巡检也是听人来报说燕京陆家的公子要见他,才麻利地钻出被窝,匆匆套上一身甲衣赶回城。

  哪知道过来了,这位陆公子却让他坐。

  那,坐就坐吧。

  张巡检满脸清澈的迷茫,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

  一碗热热的香茶递来,张巡检才伸手接过,便听那位陆公子道:“此前在青石滩多亏张巡检与赵大人及时赶到解我之围,按道理来说,我早该设宴答谢二位,但奈何身上有伤,到此时方才再见张巡检。”

  这一番话实在客气。

  张巡检受宠若惊,险些被热茶烫了嘴,他忙捧开茶碗,道:“公子哪里话,一切都是卑职职责所在。”

  他到此时方才抬起头去细看那陆公子,却不防檐下灯火一照,他视线落在陆公子身后,门内尸山几乎流尽了血。

  “这是怎么一回事?”

  张巡检一下直起身,满面愕然。

  大燕初立,太祖皇帝敕令州县凡是关隘冲要之地设巡检司,缉捕盗贼,巡视乡里,尧县正好与永西边界接壤,虽然如今各地巡检司被裁撤大半,好在尧县巡检司尚存,作为长官,张用常不在城中,而在冲途要路设关巡视。

  赵知县坐得满屁股都是汗,此时与刘师爷相视一眼,两人脸[se]都有些变化。

  “听闻在青石滩,那姓康的反贼是被张巡检你拿住的?”

  陆雨梧问道。

  “的确如此。”

  虽不明白陆公子为何提起此事,但张巡检还是如实答道。

  “他人呢?”

  “他畏罪服毒,已经死在狱中。”张巡检说。

  “是吗?”

  陆雨梧看向身后那道门内堆积的死尸,“那你说这些人是谁杀的?”

  张巡检愣了一下,他先是看着陆雨梧,又随着他的视线看向门内惨状,脑子飞快转了几转,他猛然道:“陆公子,姓康的的确已经死了!只是封城,城中的弟兄没来得及将他拉出去埋了!”

  “是啊公子,”赵知县搭腔道,“这事下官也知道,

  说不定是那乔四儿看错了……一个死人,怎么可能来这儿杀人呢?”

  “乔四儿怎么能认识姓康的,他又没见过。”刘师爷也开[kou]说道。

  “人是没见过,”

  线儿忍不住道,“可我跟四哥听得真真儿的!”

  “放肆。”

  刘师爷呵斥他,“这里哪有你区区一个杂毛串子说话的份儿,人都没见过,只听几句话就知道他是谁了?记着今儿夜里你擅闯县衙,活该是要吃板子的!”

  线儿被吓住,一下子往兴子身后躲。

  这时,陆青山听了一名从门外来的侍者的话,他走到陆雨梧身边低语一番,赵知县与刘师爷,乃至张巡检都小心地望着,心里各有各的抓耳挠腮。

  陆雨梧垂眸片刻,手中一把勾描青山黛[se]的折扇散开,正好遮住赵知县等人窥探的目光,他对陆青山低声说了几句话,扇面倏尔一合,正聚[jing]会神偷听也没听出个所以然的赵知县被惊得缩了一下脖子。

  察觉陆雨梧的目光扫过来,赵知县连忙坐得端正些,才见那陆青山出门去,他又听陆雨梧道:“我初来尧县便觉此地民风淳朴,官民仿佛一体,足见赵大人治理地方之功。”

  这突然而来的赞赏令赵知县面上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红光来,他忙摆手,“公子言重,这哪里只是下官一人之功。”

  陆雨梧继续说道,“尤其像乔四,线儿他们这些人,虽是百姓并无实职,却又与你们尧县衙门密不可分,若非你赵大人治理有方,又怎会使百姓如此主动热忱地为官府做事。”

  赵大人听得忍不住嘿嘿笑。

  陆雨梧也笑,“所以我想,你这位父母官一定不舍得过分苛责他们。”

  赵知县脸上的笑意一僵。

  “……”

  他看了一眼那被刘师爷一句打板子吓住的线儿,反应过来,讪讪地说,“这是自然,自然。”

  张巡检在旁不尴不尬,不知道话题怎么就从姓康的反贼转到了这儿,他正纳闷,却听门外一阵动静。

  乔四儿和大武一人拎着一条腿,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给拖了进来,十几名黛袍侍者紧随其后走了进来。

  陆雨梧抬眸,正见那紫衣女子提灯而来。

  二人相视,而并无一言。

  乔四儿与大武两个将人扔下,张巡检离得近,只见那人一嘴的牙齿虽然七零八碎,但那张脸他却并不陌生,“这……果真是他!”

  “陆公子!”

  张巡检立即朝陆雨梧俯身作揖:“卑职近[ri]不在城中,实在不知这贼人到底是如何逃脱的,卑职这便去查!”

  “张巡检不在城中,自然有许多事不知道,”陆雨梧点点头,随后看向一旁的赵知县,“我却想不通为何这反贼会提前知晓衙门中有客天亮将要出城?”

  这客自然便是细柳了。

  这夜才将将过半,她要离城的消息却已经传出衙门。

  一时数双眼睛都落在赵知县身上,院中一时寂静,隔

  了片刻,他稍稍直身,清嗓:“想不到这反贼竟炸死脱逃,这其中到底是个什么内情,下官与张巡检都是这官场里的人,定会查个清楚。”

  话至此处,他一顿,用衣袖慢慢擦了擦脸,一举一动,灯影在他脸上明灭,他俯身作揖:“公子清贵,身上有伤未愈,还请好好将养。”

  一句“官场里的人”,几乎令细柳侧目。

  她颇为意外地瞥了一言那赵知县,再看端坐在太师椅上的陆雨梧,他眉峰似乎轻动了一下,他这个官场之外的人不会听不出这赵知县的弦外之音。

  张巡检满脸的惊诧都遮掩不住,他盯着赵知县,这人喝大酒了吧?在陆公子面前说什么疯话呢?

  “赵大人是嫌陆公子多管闲事?”

  细柳出声。

  赵知县多么委婉的一番言辞被她这么一句话给总结了个干净,他脸上神情古怪,看看身边的刘师爷,他动了动嘴唇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又听细柳道:“先是夜市里刺杀我与陆公子的杀手,再是这个曾在青石滩追杀过我们的反贼,赵大人你说这哪一件是与我二人无关的闲事?”

  “这……”

  赵知县先是一愣,但仅仅只是片刻,“公子是在我治下遇袭,怎敢再让公子劳心劳神,本官自当竭力破案,查他个水落石出!”

  院中又是一静。

  陆雨梧忽然起身,院中所有人都看着他走到那康二哥的面前,灯火照着康二哥一嘴的血,他深陷的眼窝更青黑了。

  “门内的人是你杀的?”

  陆雨梧问他。

  康二哥张嘴,“求,饶我……”

  “他们求你了吗?”

  康二哥慢慢点头,门牙都没了,他说话漏风十分费劲,“求你……”

  陆雨梧却看着他,片刻,“你因何而反?”

  此话一出,乔四儿和大武几乎同时抬头,陆雨梧察觉他们的目光,抬眼,和煦道:“怎么了?”

  乔四儿与大武回头看了一眼细柳,齐齐出声:“皇帝不仁,以万民为刍狗。”

  “大胆!”

  赵知县中气十足地一声大喝。

  乔四儿跟大武两个被吓了一跳,乔四儿忙指着那说话漏风的康二哥,“他说的!我这不是怕公子听不着么!”

  陆雨梧此刻注视着细柳,而她八风不动,眉目淡薄。

  他笑了一下,手指一抬,只听“噌”的一声,细柳反应迅速地看过去,只见陆青山手中剑忽然出鞘,银光一闪,剑锋割断康二哥的脖颈,顷刻鲜血迸出,溅在赵知县的官袍衣摆。

  这一切发生太快,赵知县几乎吓呆了。

  细柳倒没太多反应,但她的目光停在陆雨梧身上。

  康二哥被割开的颈项就在眼前,陆雨梧眼睫微颤一下,嗓音仍清如玉磬,“县尊可有疑议?”

  “……下官,”

  赵知县堪堪回神,他胡须抖动,“没有。”

  陆雨梧颔首,“刘师爷,过来写罪书。”

  “什,什么?”

  刘师爷人还发蒙。

  细柳一把摘下刘师爷头上的一样东西,他的发髻散下来,看清她手里原是一支笔,他才想起今夜里他原本是在为县尊老爷要往上递的札子润[se],听见衙役的禀报,他笔也没搁下就往县尊的卧房跑,这笔还是来这儿的路上匆忙[cha]在头上的。

  “没有墨,”

  细柳俯身,刘师爷看着她将县尊赏赐的狐狸毛笔往地上那一摊血[ye]里一蘸,他心吊到嗓子眼儿,又见她起身将沾满殷红的毛笔递给他,“刘师爷不如将就一下。”

  陆青山一剑将柱头一帖楹联揭下,摊开背面来,刘师爷颤颤巍巍地握笔,紧张地措辞。

  笔尖落在纸页沙沙作响。

  那响声几乎在刺激着赵知县的心脏,他人已经有些恍惚,再回过神,只见陆青山拿着刘师爷写好的罪书,走到那康二哥的尸体前,俯身握住他的手来,在罪书上按下血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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