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立春(四)
“藏经塔那么高,彭老从那上面摔下来,那叫一个面目全非……”
“听说一身的关节都断了,仵作验了没几l下,脸都白了,估计是不常见这么个死法,听说彭老的脑袋都……”
工匠与流民们远远地瞧着藏经塔底下那一滩还没洗干净的血,五皇子殿下赐的席面没几l个人吃了,都跑到这里来瞧热闹。
因为护龙寺藏经塔的工事告一段落,姜變这几l[ri]鲜少在此,今[ri]听闻彭老坠楼的消息,方才匆匆赶来。
“按道理,咱们这栏杆都是加固了的,却也防不住人若支出半个身子去,意外也是挡不住的……”
工部负责护龙寺工事的几l位大人恭谨地站在姜變面前,当中最年轻的那个是彭老生前手把手教过的徒弟,姓秦,他满眼是泪,忍不住哽咽:“早知道,早知道我应该陪他上去的!”
姜變脸[se]有些沉,不知为何,他心绪有些不宁,抬眼见那仵作在不远处,他正[yu]走过去,却听一阵急促的步履声近了。
曹小荣带领数名宦官与东厂番役急匆匆赶来,细柳亦在其中,她扫了一眼藏经塔面前那摊鲜红血迹,曹小荣从寺门[kou]走过来,这会儿是满头大汗,他赶忙朝姜變作揖:“殿下!快请入宫!”
他抬首,语气焦急:“殿下,陛下要见您。”
姜變仿佛从曹小荣这副神情中领略了什么,他眼睑微动,一时间,他什么也顾不上,转过头与那几l位大人道:“藏经塔的栏杆你们还需再重新查验过,吾不希望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几l位大人只得低头称是。
“殿下快些入宫去吧!”
曹小荣忍不住小心地催促,再看不远处盖着白布的尸体,那几l位六神无主的工部官员,他道:“奴婢留细柳在此料理杂事就是。”
姜變看了细柳一眼,朝她轻轻颔首,随即便赶紧往寺门方向去了,李酉等侍卫立即跟上去,曹小荣在后头擦了擦满额的汗,叮嘱细柳:“这儿的事你先看着。”
细柳无声点头。
曹小荣脚下踩着风火轮似的,赶紧领着一帮子宦官去了,李百户站在细柳身后,小声嘟囔:“咱们又不是大理寺的,留这儿查案子么?”
他说着,往那尸体边走了几l步,俯身一掀白布,脸[se]一下青白[jiao]错,转过身就干呕起来:“娘的!这脑袋都摔烂了……这老头没事干嘛往栏杆边上凑,这么一下,全身骨头都碎了吧!真是造孽!呕……”
那姓秦的官员听见这话,立马抬起来一张悲怒[jiao]加的脸:“你怎敢对我老师不敬?!”
李百户:“……大人您听卑职解释。”
那姓秦的官员却受不得一点刺激,稍微一句那么不显悲痛的话在他看来都是罪大恶极,别看他是工部文官,他年轻,又天天跑工事,袖子一撸,也是很有几l块腱子[rou]的,身边几l位同僚一时没拉住,他已恶狠狠地朝李百户扑去。
李百户瞪圆了眼睛,被他抓住衣领就是一拳头砸过
来,一只眼睛顿时红肿起来,但他别说还手,腰间的刀都没敢拔。
哎等等,刀?李百户发觉自己手还空着呢,怎么听见[chou]刀声了?一低头,嚯,他的刀已经到了姓秦的大人手里,李百户连忙往后躲:“大人!卑职真的没那个意思!”
匆忙中不防一脚踢到了什么,李百户转过脸,哦,是放置尸体的那张[chun]凳的一只腿儿,他这一脚让[chun]凳挪了位,尸体在上面一个晃动,险些掉下去。
冷汗一滴顺着帽檐落下,李百户再回头,那姓秦的官员“啊”的大喝一声,双手举着雪亮的刀刃朝他扑来。
“大人饶命哪!”
李百户[yu]哭无泪,赶紧闪到细柳身后。
姓秦的官员刀锋随之一转,猛然对上细柳那双平静无[bo]的眸子,她双手抱臂,冷冷瞥他,秦大人手里的刀忽然就顿住了。
细柳抬脚一踢,刀骤然落地。
“小秦哪!你可别发疯啊!”年纪比他大许多的一位大人抹了一把脸,赶忙上前来将他拉住:“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你也别太无理取闹了!”
姓秦的官员只知道哭,捂着脸不说话了。
“他是用刀背对着你的,没想把你怎么样。”细柳瞥了一眼在她身后擦冷汗的李百户,淡声道。
“卑职知道,”
李百户看着那泣不成声的秦大人,摸了一下自己红肿的眼睛,“嘶”了一声,“他就是单纯地想揍我。”
细柳走到[chun]凳旁,将白布一掀,露出那具手脚扭曲,面目全非的尸体,在旁众人忍不住偏头,不敢多看。
细柳却没什么表情,她抓起来尸体的手脚,细细查验片刻。
李百户忍着肚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在旁待着,见细柳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冷漠神情,还不顾血腥地检查尸体,他脸上忍不住露出点惊异来。
他们这些成[ri]跟死人打[jiao]道的大老爷们儿见了死状如此惨烈的尸体都很难不变脸[se],这位女千户大人怎么就……一点反应都没有?
“小陆大人!”
忽然,有人喊了一声。
细柳捏着死人一只手,忽然一顿,她循声望向那位说话的工部大人,又随着他的视线而回过头去。
淡薄[ri]光底下,陆雨梧没有穿官服,看起来是匆匆赶过来的,因为在孝期,他是一身素白的袍衫,乌浓的发髻梳得整齐,没有任何簪饰,他朝这边来,斑驳树影在他身上飞快流连而过,那张面容苍白,没有什么血气,透着一种沉稳的冷感。
陆骧与陆青山二人领着一干侍者紧随其后。
他的视线倏尔落来,如有实质,细柳只见粼粼[ri]光在他那双黑沉的眸中轻微闪过,她无声与他相视,不过片刻,他已走了过来。
陆雨梧先是在看她,随即目光又落在[chun]凳上的那具身躯极度扭曲的尸体,细柳觉得他的脸[se]一瞬更煞白了点,她不动声[se]地挪了两步,正好略微挡了一下他的视线,松开死尸的手,她重新将那沾着斑驳血迹的白布盖上去。
陆雨梧
从未如此直观地见过如此血腥扭曲的尸体,他喉咙滑动一下,强忍呕吐的[yu]望,冷白颈间青筋绷紧,像是略缓了一下:“看得出什么吗?”()
细柳摇头:堕楼而死,筋骨都断了,没什么值得注意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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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雨梧颔首,随即走到那正啜泣的秦姓官员面前,其他几l位大人忙施礼,喊一声“小陆大人”。
他们此时心里也是各有各的杂陈。
谁都晓得,陆阁老刚没,这位小陆大人府里必然有忙不完的后事,谁想到他竟还能挤出工夫来护龙寺这一趟。
陆雨梧拱手还礼,随即问那秦姓官员:“听闻今[ri]五皇子殿下赐席,你老师为何没有过去?”
那姓秦的官员不敢怠慢这位小陆大人,他吸吸鼻子,说:“老师说他没有什么胃[kou],说要自个儿去藏经塔上看看,他说这座佛塔是咱们熬了不知多少个大夜熬出来的,全都是咱们的心血,放眼前朝,绝没有这样佛塔,他说,他说……”
他哽咽起来:“往后就没那个时间再看了,哪知道,哪知道他竟然就失足……坠楼了!我该好好陪着他的!这要我如何向师娘[jiao]代,如何向师娘[jiao]代啊!”
他声音悲怆,在场其他人,包括那些被东厂拦在不远处的工匠与流民心里也开始有些不是滋味。
那是彭老。
彭老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在工事上总是一丝不苟,锱铢必较,忽然这么没了,还真教人心里泛酸。
陆雨梧眉头微蹙:“当时藏经塔上除他以外,果真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人看见他是如何堕楼的?”
“没有,没有……”
姓秦的官员哭着说。
其他人也都摇头。
陆雨梧忽然沉默下来,他回过头,目光掠过藏经塔上一层又一层。
“怎么了?”
细柳顺着他的目光,敏锐地问。
陆雨梧说道:“无人看见他是如何上楼,如何摔下来,又如何断定他是失足?放金身佛像那[ri]我上去过,石砖栏杆足有半人高。”
细柳闻言,她不由沉思,半人高的石栏,彭老得将身子探出去多少才能酿成这样的意外?她拧眉:“难道不是失足跌落,而是……”
“不可能!”
那姓秦的官员连忙道:“老师他绝不可能轻生!”
陆雨梧其实也不太相信彭老也许是轻生堕楼,他在护龙寺中常与彭老打[jiao]道,那位老大人,虽严肃寡言,却十分有能力。
此前相处,看起来也并没有什么异常。
“你何以如此笃定?”
细柳看着那姓秦的官员:“那你说说看,他最近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事关你老师身后之名,你最好想清楚了回答。”
那姓秦的官员哭得脑子丢了大半个,一听到事关老师清名,他又赶忙将丢掉的半个脑子塞回来,认真努力地想了好一会儿:“老师他……好像近来确实有些不太一样。”
“他常常出神,好几l回我跟他说话,
() 他都恍恍惚惚的,没听到似的,上回下暴雨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屋中呆坐,还差点烧着了胡子……他好像总是有些心不在焉的,那[ri]钦天监的人来,咱们一块儿去藏经塔中作陪,他也一句话都没说过,自己缀在后头,我偶尔回头看他,就见他在这儿摸摸,那儿看看的,就跟第一回进去似的,我觉得他不高兴,却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问他,他也只拉着我说,跟着他在这儿这么久,辛苦了。()”
他又有了哭腔:他从来不苟言笑,从前也分明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可是那[ri],他却说辛苦我了……我有什么辛苦的?他是我的老师,他教导我,打我,骂我,也全都是为了我好,一直以来,都是他在辛苦啊……⒚[(()”
他蹲下去,失声痛哭。
细柳没有说话,但她本能地察觉到了点微末的诡异感,再看陆雨梧,也许是与彭□□事数月,他被这姓秦的官员情绪所染,淡[se]的唇微抿,他回头看向那沾血的白布,底下那具尸体的惨状仿佛又浮现在他眼前。
不对,
很不对。
“五皇子殿下呢?”
陆雨梧忽然出声。
“陛下传召,殿下已经入宫。”
一位工部的大人说道。
陆雨梧心绪有些不宁,却一时间理不清什么头绪,他望了一眼面前这座巍峨的宝塔,天光云影徘徊其间。
他提起衣摆,要往阶上去,哪知才走了一步,却听一阵杂乱的步履声飞快掠来,转过脸去,竟是去而复返的曹小荣。
他顾不得擦满头的汗,连忙喊道:“小陆大人!陛下有旨,宣您入宫!”
陆雨梧双足顿在石阶上,他看着越来越近的曹小荣,他身后是那群一路跟着他的宦官,皇命在前,他抬眸看向藏经塔门内,金身佛像半露尊容,闪烁华光。
“去吧。”
细柳看着他。
陆雨梧闻声与她相视一眼,下了阶,走过她身边,他似乎停顿了一瞬,却什么也没说,领着陆骧与陆青山等人,跟着曹小荣走了。
重重人影簇拥着那素衣少年渐远,细柳看不太清他的影子,回过头来,除了那位还在哭的秦大人以外,工部其他几l位大人已在张罗着让工匠与流民们赶紧入塔查验隐患。
这是五皇子姜變的命令,东厂的番役不敢再拦着那些人,李百户赶忙令人将彭老的尸体抬下去,又叫人清洗佛塔面前的血迹。
早[chun]东风吹彻,令人骨[rou]生寒,花若丹在皇后宫中照常服侍,皇后身子不好,因而常常喜怒不定,今[ri]因风大,殿中不曾开窗,一股药气驱散不开,时时萦绕。
若在以前,皇后闻到这些味道必是要心烦的,花若丹总要燃香净气才能掩盖一二,即便如此,皇后也并不肯展颜。
但今[ri]很奇怪。
花若丹一边将宫娥手上的汤药端来皇后面前,一边悄无声息地打量皇后眉宇,昨夜皇后从乾元殿中出来,虽有愁[se],却一点没有往[ri]那股烦躁的戾气。
“你在想什么?”
() 皇后的声音忽然落来。
花若丹霎时凝神,恭顺道:“娘娘今[ri]气[se]好,若丹心中高兴。”
皇后闻言,不由抬手略微扶了扶鬓发,她接来花若丹手中的汤药略略喝了几l[kou],便撂了汤匙,随即静默地看着花若丹将药碗[jiao]给宫娥,又半跪在榻前给她揉按膝盖,低垂眉眼,柔顺至极。
“吾知道你其实是一个好孩子。”
皇后缓缓说道。
花若丹神情微顿,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凝滞,她抬起一张脸来,望向皇后,她敢确定,此刻的皇后看待她的这般眼光,实在与之前有所不同。
少了些凌厉,竟可称和颜悦[se]。
正这么想着,却不防皇后的一只手忽然伸来,落在她的鬓边,皇后的手有些冰冷,哪怕殿中很温暖,也捂不热她骨子里的清寒。
建弘皇帝多病,而皇后先后生了姜显与姜寰两兄弟后身子也一[ri]比一[ri]差,她今[ri]依旧病恹恹的,那双眼却比往[ri]要平和明亮:“从前待你严苛,心里怨吗?”
花若丹垂眸:“若丹不敢。”
皇后像是这两[ri]才认真将她的眉眼打量过,回想她这些[ri]子以来细致的服侍,她唇边牵起清淡的笑:“从前是吾想差了,如今看来,你果真是一个儿媳的好人选。”
花若丹猛然一顿,放在皇后膝盖上的手半晌没动。
她抬起脸来,望向皇后那张威严而典雅的面容,花若丹心中突突地跳,她不着痕迹地深吸一[kou]气,小心翼翼道:“娘娘何意?”
哪怕殿门紧闭,外头东风呼啸之声也隐约传来,有宫人在殿门外道:“娘娘,太医都从乾元殿出来了。”
“如何?”
皇后一瞬坐起身来。
外头的宫人声音迟滞:“听说,听说是……”
外面忽然“扑通”数声,像是殿门外的宫人全都跪了下去。
殿中服侍的宫娥们与花若丹都跪了下去。
皇后沉默了许久,她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了,眉眼暗沉沉的,犹有一分脆弱的凄哀,她缓缓开[kou]:“还有呢?”
门外宫人立即道:“陛下宣了五皇子殿下。”
花若丹抬眼看向皇后,她竟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或难过,反而是冷笑了一声。
听着这声冷笑,花若丹的一颗心仿佛在顷刻间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她后背开始冒起来细密的寒刺。
不对,皇后的反应……怎么会是这样呢?
花若丹脸[se]泛白,手指甲嵌入掌中,强烈地不安将她笼罩。
太阳往西边沉下去,灿烂的余晖笼罩整座紫禁城,姜變进了乾元殿才发现只有一个曹凤声随侍在龙床前,他不动声[se]的视线一扫,并没有看见他的二哥姜寰。
龙床上,建弘皇帝连手指头都无法挪动一下了,蝉蜕子蛊在他身体里肆虐,前两[ri]那种浮于表面的诡异红光已经消失了,短短几l[ri],他更瘦了,皮[rou]都凹陷下去,干瘪瘪地贴着一副骨头架子,两个眼珠几l
乎赤红。
姜變一见他那双眼睛,他吓了一跳,一下跪倒在龙床前,他喉咙滑动,嗓音艰涩:“父皇,您的眼睛,怎么会……”
建弘皇帝听见他的声音,反应了一会儿,方才迟缓地动了动浸血的眼珠,看向他的刹那,像是察觉到面前这个儿子那张脸上纯粹的担忧与难过,他又愣了好一会儿。
“變儿。”
他开[kou],嗓子像是被滚烫的沸水烧过:“朕不准百官在此,就是不想听他们哭哭啼啼,你也不要这样。”
姜變强忍泪意:“是。”
“这些天,朕杀了很多人,”建弘皇帝艰难地吐字,“连显儿的老师朕说杀,也就杀了,起初还有人替他们求情,但见朕杀得多了,他们也就都不敢开[kou]了。”
“吴老太傅之流被往[ri]先祖的恩宠给惯坏了,于朝廷本无裨益,实为蛀虫,父皇此举乃是为大燕除弊的圣明之举,除去他们,亦是为推行修内令减轻阻力。”
姜變俯身,双掌撑在冰冷的地面。
“修内令……”
建弘皇帝听他提起这个,喃喃了一声,视线落在姜變头顶:“你也知道朕与老师两个为了这个东西,已经费了十几l年的力,到如今方才有些成效,那么一个小小的根苗才长起来,有了些绿意,吴老太傅他们那些人就使尽了手段,想将它踩死,甚至挖断它的根茎,他们觉得朕只是一个病秧子,这双眼望不到宫外面去,也看不到我大燕一整个江山社稷,谁都想蒙蔽朕,谁都想左右朕,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是老师在做朕的眼睛,替朕注视着九州万方,朕的心胸不能浩大,他便替朕浩大,朕的这双肩膀不能担起太多太重的东西,他便替朕来担,老师将朕惯坏了,让朕习惯于做一个藏在浓荫里的渔夫,手里握着一把他亲自递来的饵,还要将他,将整个朝廷里的人,都当成燕雀湖里的鱼。”
“世人不会骂朕,因为朕多病,连大朝会也去不了,于是风雨之间的无数双眼睛都只在看着老师,修内令是朕与老师两个人的道,但走到今[ri],只有老师从头至尾甘做那个殉道者,而朕,在无数目光之外,毫发无损。”
建弘皇帝近乎残忍冷漠地剖析着自己的内心,他松开掌心,将自己握了十几l年的帝王权术给面前的这个儿子看:“朕从来不能像老师一样有一颗光明之心,朕心里有很多的晦暗,因为这把龙椅是寒冰做成的,它年复一年地刺穿朕的骨,朕的[rou],让朕不安,让朕怀疑,亦让朕觉得孤立无援。”
姜變抬起来一双迷茫的泪眼。
建弘皇帝看着他,干裂苍白的唇扯了扯:“你当然不会懂,没坐上这把龙椅的人从来也不会懂,一个皇帝,身边脚下,都是臣民,怎会孤立无援?”
“朕时常会想,若这副身体能稍微好些,若朕还能坚持个十来年,也许,”建弘皇帝深吸了一[kou]气,那一双赤红的眸子里是一个帝王难以压抑的不甘,“也许朕还可以亲手解决了达塔蛮子,也许朕还来得及亲手安定四方,无论如何,也要好好整顿这被天灾兵祸折磨[ri]久的大燕,护
住祖宗基业,安抚朕的子民。”()
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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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變哽咽,泪意模糊他的视线。
建弘皇帝缓了一会儿,才又开[kou]:“作为朕的儿子,你做事一向比寰儿用心,这些朕全都看在眼里。”
殿外东风乱卷,呼啸之声隐约传来。
姜變眼眶发酸,却抵不住心如擂鼓,他有些不敢呼吸,像是不敢相信有一[ri]父皇会这样亲[kou]肯定他。
在往常那么多年的岁月里,父皇的目光几l乎很少落在他身上,哪怕有时瞥过一眼,也不过是疏淡的一眼。
姜變呼吸很轻,很缓,对上父皇那双充满血气的眼睛,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儿时那样,仰望着他的父皇,渴望着哪怕一分的温情,也渴望着父皇可以给他更多,更重要的东西。
哪怕那双眼睛赤红,姜變也依然感受到父皇复杂而沉重的神情,父皇干裂的唇浸出血丝,缓缓翕动:
“可是變儿,你的心思,太多,太重了。”
仿佛一瞬之间,姜變浑身因过快的心跳而充血浮出皮肤的热意骤然一寒,一块巨石猛然压住他整颗心脏,压得他呼吸凝滞,胸腔颤动。
“你做了什么,朕都一清二楚。”
建弘皇帝嘶哑的声音更力重千钧地挤压他的心肺,姜變发现父皇眼底的那一丝也许是属于父亲的温情消失了,在生命如残灯即将湮灭的这一刻,他仍选择做一个睥睨万方的帝王,以极其冷漠的[kou]吻:“你与寰儿,都不如显儿。”
姜變浑身绷紧,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建弘皇帝,也是此时,外面东风狂吹,巨大的轰鸣宛若惊雷划破整个紫禁城的上空。
那声音太巨大了,姜變见建弘皇帝只是平静地瞥了一眼帘子外面,他似乎一点也不好奇发生了什么,甚至一点没问身边的曹凤声。
而曹凤声亦一言不发,垂眸在侧,动也不动。
姜變心乱如麻,他一时间什么礼法也不顾了,一下子起身,转头掀开帘子出去,拉开沉重的殿门,在露台上,他顺着那轰声遥望南边,烟尘如乌云般滚滚而生,不过顷刻间,那一座俯瞰整座燕京城的新建城的佛塔从塔尖一层层倾塌下去。
利刃穿胸般,姜變猛然大吐一[kou]鲜血。
他浑身冷透了,失魂落魄地跑回乾元殿里,他的父皇仍吊着一[kou]气在等着他,看着他嘴边都是血,那副心肝俱摧的模样。
“杀谭应鹏,是你做过的最错的一件事。”
建弘皇帝仿佛还绝不够,他残忍地掀开这个儿子藏起来的[yin]暗密辛:“嫁祸兄弟,你还有什么事做不出呢?”
姜變脸[se]煞白,踉跄地后退了几l步,他意识到,哪怕他的父皇如今躺在龙床上,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也依旧是一个皇帝,在他自以为是的那些筹谋中,建弘皇帝早已洞悉一切。
“……为什么?”
姜變嘴唇发颤,他忍不住道:“难道您只看见我做了错的事吗?难道……姜寰就没有吗?”
“朕说过了,你们两个
() 都不如显儿。”()
建弘皇帝[kou]齿已经不太清晰,却不妨碍他这番话给人以彻骨的寒意:只是你还没坐上那把龙椅,就已经生了太多的心病,你与寰儿相比,或许你有很多的长处,可是變儿,你身上有朕太多不敢确定的东西,朕不能放心地将这个大燕江山,还有修内令[jiao]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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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
姜變摇头,他仿佛积蓄了一身的气力,如同一头困兽嘶声力竭:“全都是谎言!你骗我……用一座护龙寺来骗我!姜显和姜寰才是你看重的骨血,而我……而我从来都是那个你看不上眼的,异族女人生的儿子!”
他双目浸满血丝:“在你心中,我永远不配!”
“永远不配!”
姜變撕心裂肺的声音穿透殿门,远处护龙寺方向的浓烟不止,曹凤声守在建弘皇帝的龙床前,一声令下,静伏暗处的禁军瞬间涌入殿中。
“来啊,护龙寺佛塔倒塌,皇五子姜變办事不力,将他拿下!”
——
陆雨梧入了宫,却被曹小荣一路领到了内阁小楼里,次辅蒋牧与几l位阁臣在厅中坐,他们个个神情凝重,厅中几l乎静无人声。
“秋融,快来坐。”
蒋牧一见他,便令人上茶。
那吏部侍郎冯玉典忙跟着嘘寒问暖:“秋融,听说你病了,我们也没个时间去看你,如今怎么样了?这脸瞧着怎么还这样苍白……”
陆雨梧坐了过去,沉静道:“多谢冯阁老关心,已经好些了。”
他回过头,见门外没有了曹小荣的影子,他眉心轻拧了一下,又问冯玉典:“冯阁老,听闻陛下召我入宫,您几l位可知是什么缘由?”
冯玉典还没说话,那边蒋牧先抬起头来:“陛下召见你?那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陆雨梧道:“小曹掌印说,让我在内阁小楼暂坐。”
一时间,蒋牧与冯玉典面面相觑,连那王固与胡伯良脸上也闪过一丝疑惑,片刻,冯玉典道:“陛下今[ri]忽然病更重了,太医去了几l拨,也都……没什么用,如今陛下正在乾元殿见五皇子殿下……”
……这个当[kou]怎么会召见你呢?
这话冯玉典没说出来。
他们都在做一个准备,只怕今[ri],这个朝廷就要彻底变一片天了。
陆雨梧脸[se]微变,哪怕冯玉典没将话说尽,他心中那种诡异的感觉亦瞬间催生出十分的不安,他一下站起身来,无视了宫人送来的热茶,几l步走出门外去,忽然“轰”的一声,自南面而来,宛如闷雷砸向人间。
宫人俱惊,发出慌乱的声音。
陆雨梧抬头,南面巍峨的佛塔塔尖下坠,倾塌之间,伴随烟尘四卷,铺开,坠落。
几l位阁臣从厅中出来,正好望见这一幕。
“这这这……怎么回事?!”
冯玉典大惊失[se]。
电光火石,陆雨梧浑身寒刺倒竖,血[ye]顺着他的四肢百骸仿佛顷刻在他脑中贯通了什么,
() 他顿悟的瞬间,猛地朝外面跑去。
蒋牧喊他,冯玉典也喊他,但他没有回头,没有停滞,他循着宫门的方向,穿过朱红宫巷,越过几l重朱门,凛冽[chun]风鼓动他素白的衣摆与宽袖,刺得他眼睑泛红,一张苍白的面容因为奔跑而染上淡淡的血[se]。
寒风顺着他的喉咙钻入肺腑,又刺痛又[yang],但他不肯停,一步也不肯。
他跑出宫门,陆骧与陆青山他们都等在不远处,也许是听见了方才那一阵巨响,他们都在朝着南面看。
而冷清的御街尽头有人纵马,那马蹄声越来越近,陆雨梧远远看见马背上那道影子,从一团模糊的颜[se],渐渐地,变得轮廓清晰。
那个女子一身紫衣沾满了尘灰,连她乌黑的发髻都灰扑扑的,那张白皙清癯的面容上几l道血红擦伤,那双眸子依旧亮若寒星。
陆雨梧忽然停了下来,寒风如同一只手反复挤压过他的心肺,他喘息着,鬓发沾汗,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她。
陆骧与陆青山发现了他,一声声喊他公子,细柳骑马过来,一眼就看见了他,她翻身下马,见他站在那儿,身姿颀长,衣袍净白,如玉山积雪,岿然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陆骧的声音似的。
他似乎面无表情,
只在看她。
细柳双手没一块好皮,还在渗血,但这点痛对她来说已可称微末,东风呼啸,她快步走到他面前去:“护龙寺的佛塔有问题,我上去……”
这一瞬,她整个人不受控,腰间银链碰撞轻响,猛地撞向面前这个人的怀中。
细柳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后知后觉地低头,看见他揽住她腰身的一双手,宽大的衣袖因为他忽然的动作而褶皱堆叠起来,露出来他冷白的腕骨,薄薄的皮肤底下,是分缕鼓起的嶙峋青筋,无声昭示他的力道之大。
她感受得到他双臂越收越紧,几l乎要将她揉进身体里。
幽冷的淡香隐落鼻息,细柳怔怔的,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忽然之间,她耳畔落来一道如释重负的叹息。
“还好。”
长风吹拂,夕阳余晖淡薄铺陈在他雪白的衣襟,伴随他轻擦耳廓的温热气息,细柳感受到他白皙颈项间涔涔的汗意。
细柳轻眨眼睫:
“什么?”
“还好你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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