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崔元逸是在大婚那年去考的童生试,为的是与女方互换庚帖的时候好看些。
他很早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走不了官途的,祖训要他们族长这一支低调做人,泯然于世,所以那怕他跟他父亲的读书天分再高,也只能止步于举人这一层,而这,还得等他接任族长之后才能再次下场,是以,为了保证书[xing]不丢,他的办公房有一半的地方都摆满了书,自己也会定期往族学里去和先生们讨教一番。
只是若要下场,就得请先生系统的将学问归拢归拢,提炼出考学上必要的知识点,定点针对小考以及后面将要到来的数场考试,进行[jing]练培训。
这么一来,他确实是没时间管理家宅事务,以及族内的大小事了。
崔元逸简直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望着妻子惊喜的眼神,孩子们热切的目光,以及弟妹们鼓励信任的道贺,仿佛只要他想,就一定能通过小考,进而参加明年的乡会试。
他想问原因,可很快就被幼弟的安排转移了注意力。
崔闾只是宣布自己的决定,并没有给他讨价还价的余地,对于这个长子,他的每一步人生规划,都得照着为家门为族里的长远发展做定向培养的,就如他以及崔氏之前的每一任族长般,自己本身是没有个人志向的选择权的。
占高位而耽于乐,享富贵而少担责的美事,在他们这样的人家是不能的,除非你愿意出族让位。
但对于不用承担家族兴亡的子孙,在个人喜好和志向方面就有很大选择权了,就连长辈安排也有可容商量的余地。
羡慕么?
其实是有的。
可他从小就被教导出了强大的责任感,又有身为大哥的担当,因此,在弟妹的事情上都有很大的容错率,是弟妹们眼中最宽厚亲和的兄长,否则也不能在二弟的事情上那样宽容。
“季康、季康,爹跟你说话呢?你愿不愿意?”
崔元逸见崔季康呆愣住了,忙长手一伸就拉了他一把。
崔季康嗷一嗓子叫了出来,“爹?爹,您莫要哄我,真愿意送儿子出去?您真的愿意?”
崔闾被他叫出了耳鸣,皱眉摆了一[bi]冷模样,“再这么不稳重,就当爹刚才的话没说。”
崔季康才不管他冷不冷脸,绕过大哥一把扑过来死死抱住老爹胳膊,“爹、爹,我早就想出去看看了,不羁是哪里,只要能叫我出去走走看看,哪里我都愿意去。”
崔闾推他,奈何叫他扒的紧,只得僵着身体任他像条小狗般摇尾巴,“只能去北境,届时爹会从族里再挑些人随你一起去,那边的[ri]子据说过的比关内好太多太多,行商的个个都愿意往那边走,季康,你也不小了,亲也成了,也该长大了,以后再生了孩子,你总要为自己的孩子谋一份家业,你们兄弟们再好,等爹走了,终是要分出来的,所以,爹要让你在北境给自己寻一条出路,小五,你自小便坐不住,喜欢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爹打听过了,在北境那边,各种奇工巧匠都有学铺进修,那边不论身份地位,只要遵纪守法有一颗向学的心,都收,是不分本地人外地人的,官衙处事非常公正,三州并于当今本家管理,不用担心外族侵扰,和人身安危,边城的铁军,武家军们,将那边治理的铁桶一般……”
传言好的连后世都是记录在册的开化之地,也是最早实行男女同工同酬的地方。
崔闾眼神透出向往,看着崔季康道,“爹给你带一笔钱,你到了那边先置宅,等安顿好了自己和族兄弟们后,再细细找自己能学且感兴趣的,也不用担心开销,或因学艺而入不敷出的问题,只管撒开手去做,爹希望你能靠自己在那边寻摸出一番天地,以后或许有一[ri],爹也要去看看走走……”
崔季康抬头去细看父亲的表情,心情瞬间就有些沉重了,“爹,您连知天命的年纪都未到,怎又说我们兄弟分家的事?爹,您定能长命百岁,看着我们兄弟个个出息家大业大……嗯,我一定多多的生孩子,让您享足六世同堂子孙百人的热闹。”
他话一出[kou],女眷那边就都往小秦氏那边看,脸上俱都透着揶揄的笑。
小秦氏脸上红彤彤的,埋着头谁也不敢看,绞着手帕恨不能找个洞钻进去。
她比崔季康长两岁,是婆母秦氏娘家那边的姑娘,长相不算惊艳,属圆润微胖型的,好在崔季康一颗心只在他那些模具物什上,对女[se]并不挑剔,既是老娘安排的妻子人选,他也就奉命娶了,夫妻不多恩爱,但相处的还算和睦。
崔闾叫他说的笑出了声,拍了下他的脑袋道,“行了行了,爹知道了,叫你媳妇跟你一起去,家这边不需要她伺候,跟你走我还能放心些,只一点,不养妾这事依然得遵守,唔,元逸,明儿把这条记家规上,爹嫌人多吵闹,家里吃穿用度提升后,为免饱饭思[yin],哼,这条给记上,谁敢在外头女人身上动心思,家法伺候,若敢给老子弄出个私生子妾生子的,我打断他的腿。”
堂内的媳妇们呼吸一窒,进而瞬间眼神泛喜,互相眼神[jiao]错来回,帕子掩了翘起的嘴角,一颗心跳的雀跃。
之前家里没妾,是因为老爷子的榜样在,可一旦这条被记在家规上,那就是她们这些媳妇孩子们的保护[se]了,再不用担心手上钱多了后,男人们会起别的心思了。
放眼整个滙渠县,没有哪家的家规上会有这么一条特意用来维护媳妇们的规矩,一时间,三个儿媳妇俱都湿了眼睛,默默的决定回去就在房里的菩萨像面前,替公爹求一求康寿,可得保佑他活的健健康康长命百岁的。
真心诚意的!
只二儿媳妇笑着笑着就有点神伤,望着齐乐融融的一家人,想着还在族中祠堂里禁闭的丈夫,如若他没犯错,这会也该在这里得到公爹的温和建议,或者前途规划。
“沣儿,你的学问已经很扎实了,童生试当能考中,你敢不敢去试一试?”
崔沣瞪大了眼睛,突然就有些紧张,[tian]着嘴唇在同样紧张的母亲眼神下,问崔闾,“祖父觉得孙儿能下场?”
崔闾冲他招了招手,等人到了近前抚上他的发顶道,“能,我孙儿天资聪慧,那么晦涩难懂的五经论都能翻一翻,一个小小的童生试,有什么怕的?必定能过。”
崔沣仰着脑袋,脸上慢慢泛开一抹红,是那种不常被夸,羞涩不习惯里带着一点激动的红晕,他用力的点了点头,声音渐渐响亮,“孙儿愿意去试一试,孙儿必定全力而为。”
啊~啊~啊,他喜欢现在的祖父,从小到大,祖父都没有这么直白的夸过他,他太喜欢这样的祖父了。
怎么办?他也好想像五叔那样扑过去扒着祖父啊!
兴许是感受到了孙儿想要亲近的心,崔闾伸长手臂将人拐进胳膊里,笑的整个人像泡在了温水里,“好,不过也不用太焦虑,尽心就好,你还小,有的是机会,童生试只是你人生中第一道小关,后面想要在科举上有所做为,还需要过五关斩六将,天下泱泱人才济济,有的是人比你强,但都不要妄自菲薄,咱们只管努力自己的,尽心尽力,然后笑看结果。”
人心通透豁达,而不局限于一方天地,哪怕科举无建树,也总有其他地方能有所获。
崔沣眼神亮晶晶的,钦佩而又崇拜的看着崔闾,用力点头,“是,孙儿知道了,孙儿多谢祖父教导。”
祖孙正享温馨时刻,厅堂外头就传来了崔诚的声音,“老爷,二少爷带来了。”
崔仲浩清瘦了不少,崔诚来叫他时,他还恍惚了一下,他在祠堂那边通过每[ri]送菜的仆妇,知道了最近大宅这边发生的事,也知道了两位妹妹和离归家的事。
崔闾拍了拍崔沣,让他回了坐位,而后才绷了脸[se]冲着外面道,“让他进来。”
多[ri]未见,父子、兄弟姐妹的,竟一时没人发声,只他媳妇和孩子们看着他的模样,个个湿红了眼眶,孙氏[yu]言又止的咽下了冲到喉咙[kou]的话,咬着唇死命拽着儿子的手。
崔闾沉着眼望向次子,就见崔仲浩自进了屋后,就主动跪了下去,以头怆地,哑声道,“父亲,儿子知道错了,这些[ri]子在祠堂里面[ri][ri]向祖宗先辈请罪,供香抄经,父亲,儿子真的……知道错了,唔……”
一声哽咽,接着是头埋在[jiao]叠的胳膊里,哭的又悔又愧。
崔闾没说话,崔元逸有些坐不住了,其他几个也一样,齐齐的站起身冲着上坐帮兄弟求情,“爹……”
半晌,崔闾开了[kou],“你诚伯每[ri]有将你在祠堂的表现告诉我,你每[ri]做了什么,念了什么,什么时辰起,什么时辰卧,我都清楚,正是因为看你表现的很诚心,我才叫了你来……”
崔仲浩身体一震,抬起哭的通红的脸来,抖着唇道,“爹……我……”
崔闾摆了摆手,没让他说话,“我叫你来,不是就免了你的罚,今[ri]是我们家第一次聚一起开的小会,你既没分家又没出族,按理是该在场的,仲浩,爹这边给你留了两个选择,要如何做,你自己看。”
崔仲浩下意识的去看老大,继而又想去看自己媳妇,然后就听上首处的老爹道,“过两月,我会放你哥下场,会放你弟弟去北境,仲浩,我们家需要有人往官场上去拼搏,本来那个人应该是你,可是……”
崔仲浩只觉两耳鼓鼓,抬眼望向大哥和小弟,继而再望向父亲,就又听上首处的父亲开了[kou],“我给你两条路,一条是把你分出去,你带着你媳妇孩子们单过,不死心想继续科考也随你,只是从此后,你再不与我崔氏有关……”
二儿媳孙氏一下子惊呼出声,拉着儿子女儿们就跪了下来,眼泪一瞬间冲出眼眶,连连摇头,这条路跟出族无异了。
“另一条就是替家里经商,以后我们家的产业将会往商道上转型,田地那边会有另外的安排……”
至于什么安排,却是没细说,那是准备开族中大会时的内容。
崔仲浩眼神直直的望着老大,崔闾知道他想问什么,便道,“老大的宗子地位,不会因为他走官途而改变,仲浩,你转商道,就是只专替家里打理生意而已,[ri]后仍需以你大哥为主,你可明白?”
“父亲……”崔元逸不忍兄弟受如此苛刻待遇,忍不住出声阻道。
崔闾收起笑容冷眼看向他,“你在质疑为父的安排?”
崔季康却是点头赞同道,“读书多辛苦啊,二哥鬼[jing]鬼[jing]的,是块做生意的好手,我觉得爹的安排很合理。”
崔仲浩嘴唇张张合合好几回,终于发出声来,惨然一笑,“爹,儿子还有的选么?”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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