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 17 章
牛车停了下来, 外边传来车轱辘陆陆续续的碾转声,温禾安与陆屿然彼此对视一眼,均保持静默, 直到有护卫在外高声恭请:“公子,姑娘, 我们到了。”
温禾安这才弯身掀开车帘扫了眼四周地貌,随即站起来, 素手拨开幔帘, 踩着外面护卫架在地上的杌凳, 拎着裙摆走下去, 抢在陆屿然前头, 显得兴致冲冲。
商淮和罗青山两人原本就穿得不张扬, 于是没换衣裳, 倒是画仙余念与苏幕终于把常年不变的雪[se]长袍褪下, 换上了绛紫与鸦青, 五官的迥异立刻变得明显,不需要再用耳坠分辨。
“怎么回事?”
温禾安用手遮了遮头顶的[ri]光, 跺跺脚,兔毛软靴上缀着的银铃铛跟着叮咚错落的响,声音清甜的带着丝抱怨,如噀玉喷珠:“前头不是还有路吗?怎么就停了?”
出来之后, 她才发现,这是一处被山谷环围的狭长小道,他们和前后的车队大约五六支队伍都堵在这里,不知为何都没有再往前行。护卫是自己人,见四周商队里都有人三三两两看过来,慌忙解释:“外岛在深山里, 过了这截路,前头的都不好走,全是碎石子,牛车上非常颠簸,从前我们商队到这就会停下来徒步穿行。”
温禾安看似伸手遮[ri]光,实则从指头的缝隙里观察山谷的情形,看了一会,她泄气了,扭头问护卫:“还有多长的路?”
“不远。”护卫生怕她闹事似的:“步行只需一刻钟。”
温禾安看着这一幕,再不动声[se]看看后面伫立的另几名护卫,尽管他们并不说话,气势平平,可眼神里的劲不同,心里大概有了数。
他们这支队伍里,大概只有这个护卫是真的杜家人,且和杜五娘接触过,只是现在不知被施了什么法,看她俨然就像看杜五娘,没意识到主家换了人,所以种种反应都极其真实。
“罢了,走就走吧。”
温禾安踢着脚下的碎石子,满捧杏花织缎的披帛从臂弯里垂到地上,柔软得像云彩:“这是我与阿兄头一回出来为家里做事,不能出半点岔子,你们都打起[jing]神来。”
话虽如此,在场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整支队伍里,看上去最没[jing]神的,大概就是眼前这位小娘子了。
这句话,也不知是对护卫队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护卫大声应是。
商淮和罗青山才要来找他们两,猝不及防见到这一幕。
罗青山看着她大变活人似的,眉心点砂,纯真烂漫,连小女郎的娇俏[kou]吻都煞有其事,下巴都惊得掉下来,商淮反应快,用手淡定地将他张开的嘴捂回去,低声说:“我知道你们巫医足不出户,没怎么见过外头的世面,这位二少主本就不一般,你想想她从前解决的那些人与事,心中就有数了。别大惊小怪的,小心露馅啊。”
末了,他还加了句:“毕竟是陆屿然曾经的道侣。”
说完这话,自己一顿,感觉有点怪。
罗青山倒是被这一句话说得豁然醒悟,当即将脸上外显的神[se]敛回去,陆屿然在巫山地位非同一般,能让长老们点头任何的道侣,可想而知不是一般人。
旁边商队有挺着大肚腩的管事见到这一幕,啼笑皆非地摇摇头,和身边人说:“看,杜家五娘和三郎,听说是他们家里最受宠爱的孩子,还没来外岛,家里人就已经在上面买了个空宅子,缺些什么都安置好了。”
身边人一听,连连摇头。
这山里上好的药材基本都在村民们家里兜着,你得挨家挨户去问,去试探,去和其他商队比价,水深得很。若是认为来年做成了生意,就成了你的固定客户,那就真是太天真了。
商人之间,利字当头,哪来的那么多情谊可说。
两个连路都不愿走的娇气孩子,能做成生意才奇怪了。从前觉得杜家家训十分古怪,现在看到是这番样子,又觉得没什么奇怪,后辈确实需要好生[cao]练一番方能成器。
温禾安和陆屿然走在前面,商淮,罗青山与画仙稍后,护卫们垫后,任劳任怨地赶着牛车,时不时扫开车轱辘碾不过去的硬石子。
“你看出来了吗?”温禾安将毛领往上一拉,遮住唇鼻,臂上披帛被她缠着在怀里捧着,免得被后面的石头挂住,声音细细的:“方才的山道,是个简易的窥探阵,进去的人都能被布阵者发现。”
“嗯。”
陆屿然看了看,替她将掉下的一段披帛捞起来,抓在手里,看这反应,俨然是个时常个妹妹收拾烂摊子的好兄长,他侧了下头,冷声说:“只是看上去简易。山里村民排外,害怕外面流寇游兵趁其不备混进去对他们不利,就算简易阵法被人发现了,也没什么说不通的。”
温禾安顿时明了,眼神分外天真,话语细得像含糊呓语:“什么实力?”
“九境傀儡阵。”
陆屿然“嗬”了声,忍着和人靠近的那种不适,将披帛塞进她的怀里,鸦黑的眼睫冷然往下垂:“看来我们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温禾安目光微烁,她想得多,陆屿然和巫山现在是不顾一切要将塘沽计划连根拔起了,塘沽计划里汇聚的都是[jing]锐,如此一来,王庭和天都实力必定有所损伤。表面的和平撕碎之后,三方关系会更为难以捉摸,他们的视线会被转移。
她有了暗中蛰伏布置的时间。
不知道这次,温流光和江召会被派以怎样的任务呢。
陆屿然一时也不知在想什么,两人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倒是后面几个,在商淮的带动下逐渐活跃起来。
罗青山是商淮为数不多的,勉强称得上朋友的人,起初罗青山也是躲着商淮跑,架不住两人在陆屿然身边碰面的时候太多了,总要共事,不能不说话。
他是巫山之中最温隽的少年,[xing]情温和,不会拒绝人,特别是热情似火的,后面心中的秘密被商淮看穿了,也没什么躲的必要了,于是认命的热络起来。
“温家二少主的事,巫山长老们不知道吧?”商淮问。
罗青山摇头:“巫山山泽全是公子的人,都被下了封[kou]令,知道消息的没有一个敢说,我都是路上才知道的。长老们还在盘查上次刺杀的事,巫山内部震怒,已经开始反制天都和王庭了。”
自从商淮作为陆屿然唯一的好朋友现身后,天悬家就依附了巫山,两族族内的配合对接,都归他来。
商淮摸了摸下巴,问:“巫山也开始对江无双和温流光实施暗杀了?”
“当然不是。”罗青山道:“夺了三座城回来。”
三大家表面风平[lang]静,实则暗流涌动,谁都不敢表面宣战,他们刺杀陆屿然都不会用本家的地点和人手,而是暗自整出个塘沽计划,就是为了计划败露的时候,不至于直接开战。
商淮闻言一喜,他对夺城很有热情。巫山至今还沿用着昔[ri]帝主颁行的一些政令,加之陆屿然管控严格,那些落于战火中的城池一旦被巫山接管,就会大面积修整屋院,恢复街肆,种植灵稻,秋天一看,满目都是沉甸甸的稻穗,满足感油然而生。
只是巫山自身领地庞大,接管城池同时也是接管其中数以万计的流民,是个大工程,巫山的长老们对此一直兴致缺缺,不太热衷。
也可能他们的兴趣都在培养陆屿然身上。
罗青山又提出新问题,如果不是突兀甩个结界出来会暴露,他都得甩个结界出来才能放心说接下来的话。他将商淮拉住,等前面陆屿然,温禾安和画仙都往前走了,才压低声音谨慎地问:“公子对这位二少主如何?是怎样的态度?她若是与我搭话,我该如何回?”
按理说,陆屿然的态度就是他们的态度,但陆屿然[xing]格就那样,对谁都同一个看不太顺眼的样,所以他该如何对待队伍里的这位?把她当二少主恭敬相待,还是当阶下囚视而不见?
几次莫名其妙后商淮已经理解了罗青山这种思维,当下拍了拍他的肩:“你放松点,别总紧绷绷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就当她是普通的队友,战友,她问你什么,能答的就答,不能答的就打哈哈。不过人家比我们有分寸多了,一般不会做让自己难堪,别人也难堪的事。”
说罢,他将罗青山上下看了个遍,十分好奇地道:“不过,你们怎么也叫她二少主,从前也这样?”
罗青山露出一种“不然该叫什么”的眼神。
商淮十分耐人寻味地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按理说,二少主是你们公子的道侣,巫山上下不该叫唤她、夫人么?”
罗青山立马睁大了眼睛,他想去捂商淮的嘴。
但是晚了。
只见商淮和他同时张嘴,却只发出了“呐呐”的气音,前方百米处,陆屿然回头,眼神跟淬了冰一样,轻飘飘地扫过来。
只这一眼,罗青山便如遭重击,懊恼上了商淮的当,垂下头去。
商淮不敢置信地回瞪陆屿然,眼睛里冒着火光,里面质问的意思几乎透出字来: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
他说什么了就又要被封嘴。
陆屿然这个人,脑袋里是不是进水了!
他没法反抗,在半空中捏着拳头捶了三下,盯着陆屿然的背景恨得牙[yang][yang]。
温禾安跟着看过去,凡人五感有限,他们距离隔得远,是以方才那段话并没有听到,此时眨着眼睛问:“怎么了?”
“没什么。”陆屿然面无表情地指了指前方出现的座座青山,幢幢房屋,云淡风轻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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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家两位小辈出门这样的大事,家中长辈早在年前就将一切能想到的都安排好了。
他们提前买下一座空院子,略加修缮,又往里添置了许多可能用到的东西,护卫在前头带路,引着温禾安一行人往山林深处的村落里走。天气原本还好,晴空万里,谁知就在他们踏进山路的那一霎开始,乌云遮蔽住[ri]光,天穹上隐隐传来闷雷声,明明才到正午,天就已经完全黑了。
这墨[se]狂涌的一幕,让温禾安有了种回到了归墟的压抑错觉,她不喜地压了压眉头。
就在他们踏进小院那一刻,“哗啦”,像是再也兜不住一滴水的袋子轰然炸开,暴雨倾盆落下,一切的声响都淹没在这场声势浩大的风雨中。
温禾安与陆屿然并肩去看沁润在雨中的群山,感觉四面包围之势像一个巨大的碗扣,将这天地都强留下了。
“确实是个隐蔽的地方。”
她凝视着下成帘幕的雨,在商淮的连声催促下挑选和收拾自己住的屋子去了,留下一句:“大雨中行动太惹眼——看来我们今夜可以睡个好觉了。”
陆屿然回眸,见她拎着自己裙摆往后面长线的廊下小跑而去,铃铛声跃进雨点里,因为怀里抱着一捧鲜艳的绸缎,乍一看,就像拥了颗花球。
他平静地收回视线,在原地站了半晌。
山里的房屋和别的地方很不一样,分上下两层,像极了筒子楼,只是屋顶呈尖拱形,四四方方,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胜在面积大,房屋多,修葺后有种不一般的古韵。
护卫们住在一层,余下几人都住在二楼,护卫们用半个下午将牛车上的东西卸下,装进院子里,温禾安和颇有怨气的商淮在行头里转了转,各自计数,对这次“杜家”带的现银有了个大概了解,各自回房去了。
戌时,陆屿然将忐忑难安了一整个下午的罗青山召进了自己房间。
罗青山朝陆屿然躬身行礼,声音珍重:“公子。”
陆屿然应了声,瞥了瞥他两袖空空的手,问:“你的药箱呢?”
罗青山顿时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都飞走了,他立刻回神,眼神随之严肃起来,担忧地问:“公子身体不适?”
“不是。”
话音落下后,这次陆屿然有段时间没说话,他背对书架站着,身段挺拔,仪容高洁,霜雪不侵,看得罗青山心里一阵咯噔,七上八下。
陆屿然最终转过身,背靠书架,长腿微屈,冷白指节抵着书架某一层,用了些力,因为决定在心中盘桓久了,说出来的时候,脸[se]没有变化,声音仍是四平八稳的淡:“引雪蛊,带来了没?”
罗青山心头微惊,眉头不由自主皱起:“带了。”
他一顿,霎时明白了陆屿然这是要用蛊的意思,忍不住忧心忡忡地劝:“臣虽有制蛊之力,确保蛊虫不会给公子身体带来危害,可凡事多而不益。”
“公子,您用过三次了。”罗青山提醒。
引雪蛊是罗青山制出的蛊虫,此蛊比不得别的蛊,没有什么奇诡难辨的用处,效力微薄。当初研制出来,本意是为了破除幻境,摒弃旁杂,留一线清明,是罗青山闲时捣鼓出来的小玩意,说白了只有点强压情绪的作用。
三年半前,陆屿然问他心绪难宁有什么办法时,他才记起这么个小玩意,给了陆屿然。
谁知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这再下蛊,都第四次了。
陆屿然堪称整个巫山心[xing]最为坚韧之人,罗青山自小跟着他,从未见他被什么事情困扰过,刀[kou]剑尖都能面不改[se]横扫而过,罗青山不由嗫嚅询问:“公子道心出了问题?”
“跟道心没关系。”
陆屿然垂下睫,朝他伸手,骨节寸寸匀称透白:“放心,我有分寸。”
这是他无需过问的意思。
罗青山顿时只好在心中叹息,没法违抗陆屿然的意思,最终还是从腰牌中取出引雪蛊,[jiao]到他手中:“引雪蛊效力用一次便小一次,第四次能有多少效果臣也不清楚。”
“没事。”
陆屿然眼也没抬一下,掌心一翻,以手指为刃,在手腕上划出一道殷红的血痕,蛊虫嗅血而生,蛰伏进肌肤里。
他同时朝罗青山摆摆手,示意他出去。
一片寂静中,陆屿然伸手捏了捏鼻脊骨。
他承认,自己对温禾安或多或少都有些别于常人的意思。
不管是三年前,还是今时今[ri]。
但这有什么不正常?
温禾安如此特别,对她好奇的何止自己一个?商淮和罗青山,哪个见到她不说她和别人不一样?
这都没所谓,陆屿然自认不是个不敢承认,先踏出一步就要死要活的懦夫。
但温禾安终究是要回温家的,她和温流光之间早晚有一场生死厮杀,那是天都内部的事。她回去之后,与他,与巫山之间,亦是水火不容的仇敌关系,他总不能助纣为虐,一条道走到底吧?
何况她自己从来很清楚自己的目的,脚步绝不因任何人而驻留。
再者。
三年前,那番冷酷绝情的话,是她亲[kou]说的没错吧?
门外传来两段小声小气说话的声音,其中一道最[shu]悉不过,清清脆脆藏着笑。陆屿然靠桌听了会,原本不打算理会,最后鬼使神差的,愣是推开了门,看向楼梯处。
温禾安拆了发髻,黑发如瀑,垂到腰际,卸了脂粉钗环,顶着张素面朝天的蝉皮,仍有种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气质,她与罗青山面对面站着,两人手里都拿着四方镜。
看样子,她是想找罗青山在四方镜里留个气息,方便联系。
见陆屿然一身清冷站在门[kou]倚着,没个笑脸,也不说话,温禾安倒是习以为常,朝他摆摆手,笑着指了指四方镜,问:“帝嗣,真不留个气息?我怕到时候会在山里走散。”
陆屿然想了想这个地方,她现在这种状况,太容易遇见危险了。
他也不想再拿商淮那个花里胡哨的四方镜用了。
他走过去,罗青山识趣地给他让个位置,温禾安将自己的四方镜递给他。
却见这人没有输入气息,手指在四方镜上连着点了好几下,而后五指在半空中一拨,一握,里面仅有的那道属于商淮的气息就被毫不留情地[bi]了出来。
他这才垂着眼,将自己的气息注入四方镜,排在里面亮堂堂的第一位。
隔壁房里,商淮拍桌而起,发出一声要和陆屿然拼命的惨嚎。
温禾安一副早知道会是这样的情形,她接过四方镜,递给罗青山,眼神专注,这时才有点真正的紧张感。
罗青山见陆屿然没说话,跟着输入了自己的气息。
她总算松了一[kou]气,决定晚点问问他关于脸上毒的事。
但是现在,她端起旁边的木盆,往楼梯处走,陆屿然问她:“干什么去?”
“准备洗漱完休息了。”她指了指盆里的篦子,温声回答。
陆屿然没说什么,站在原地没有挪动的趋势,温禾安朝他笑了笑,将四方镜勾在手指上,扫了扫商淮的房间,好脾气地道:“等他气消了,我再来让他添一道。”
说罢,她下楼,满头青丝都跟着晃动,等到了楼下略显简陋的湢室,陆屿然冷然瞧了半刻,手指像是有自己的想法,朝那边甩出个隔绝一切视线的结界。
做完这些,他掀开衣袖,露出青筋隐现,力感昭然的手腕,上面蛊虫隐入皮[rou]的印记很清晰。
他冷静地想。
这东西。
是不是已经完全失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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