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八月初一，酉时三刻。

  入秋的汴京城凉意渐起，梧桐叶黄，道旁的丹桂树亦纷纷开了花。琼玉楼里依旧是歌舞升平，而兰香阁内倒是一片清净，只有檀香的烟雾弥漫。

  沈余娇坐在几案边，百无聊赖翻着身侧一些话本子消遣。当下为时尚早，初用过晚膳，还未到歇息的时辰，自然要寻些闲事儿做做。只是话本子里所记，左右都是些无趣俗套的才子佳人的风月戏，她只粗略看了几眼便失了兴趣，将它们搁置在了一旁。

  先前的扇面已经绣好，明日便可用上。她将那只扇子小心收入匣中，不自觉竟有些期待的小情绪涌上心头，但很快便被她的理智压下。

  “初莺，随我出去走走吧。”她敛了敛心神，捋好裙边起身，“最后再看看这汴京城的景致。”

  初莺遥遥应了声，放下手头琐事，回楼下厢房换了身干净衣衫，便随沈余娇一道绕过后院，从西南一处有些逼仄的侧门出了琼玉楼。

  初莺有些好奇：“姑娘怎么一时兴起想从这儿走？”“不过是大街上人多吵杂，扰人心烦罢了，倒没什么特别的缘由。”沈余娇莞尔，“再说，我这么些年都没怎么出来走走，肯定要去些新奇地方。”

  沈余娇比楼中大多姑娘年纪轻，心思却比她们成熟得多，性子也沉稳。如今见她流露出难得的少女心性，初莺反而是又惊又喜，拉起她的手便道：“今日天气正好，我带姑娘去个好地方。”

  初莺带着沈余娇熟练地穿过几处小巷，直至出了城西顺天门。沈余娇回过头远远眺望，一弯新月斜斜悬于东城墙之上，旁侧缀着繁星点点，又与二人周遭楼台树影相衬，与她往日所见窗月相映之景更美上千万分。

  “真好……”她不禁感慨，初莺却忽然叫起来：“呀，阿娇姑娘您看，金明池那里有些年轻姑娘在放河灯呢。”

  她朝拥簇着的人群走去，果然护城河边围着三两群年轻姑娘，正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捧着点燃的河灯，吵闹着将河灯放入河中。

  “如今方才初一，离中秋还有些时日，她们怎么现在便开始放灯了？”沈余娇挑眉道。

  初莺在一旁狡黠一笑：“汴京城年年八月初一开始卖中秋河灯，既有卖的，当然有买的。而且大姐同我说过，年轻姑娘家的小心思，可不分什么初一十五。”

  沈余娇了然一笑，初莺倒依旧兴致勃勃：“姑娘，我们也去买了河灯来放吧。”

  她本欲拒绝，却拗不过初莺哀求，只得点头同意，去城门边小贩处掏钱买了两只莲花灯来。初莺抱着莲花灯乐乐呵呵道：“我要阿娇姑娘一辈子都能快快乐乐的，而且……”她故作停顿，“要阿娇姑娘和鲁王殿下白头偕老！”

  “不知姑娘许的是什么愿望？”

  沈余娇心下一颤，垂眸看着手中的河灯，微一沉默之后只意有所指地看向初莺开口道：“……许愿的话，愿望说出来可就不会灵验了。”

  “呀！”初莺后知后觉，一惊之后赶忙闭了嘴，不敢再说话。

  二人一前一后将河灯放入水中，直起身子看着它缓缓向东而去。星星点点的火光随着流水弯弯绕绕向前，沿着河道逐渐没入一片深邃之中。沈余娇默默然凝望着她的那盏河灯，灯花渐行渐远、忽明忽暗，一瞬间仿若四下寂静无声，只剩烛火融化蜡块时细细簌簌的声响。

  她脑中一片混沌，过了许久方才开口，声线中却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初莺，该走了。”

  又被初莺缠着在金明池四处逛过之后，沈余娇带着她走过欲关的城门。厚重的城门在身后“轰”地一声关上，把无数山川美景尽数隔绝在城外。

  随着夜色渐沉，月儿升上高空，路两旁些许铺面纷纷打了烊，只留着铺门前一只泛着微光的灯笼。沈余娇带着初莺穿过比来时冷清了几分的街道，转过一处拐角向城南而去。

  “对了，那幅画还没给鲁王殿下送去。”沈余娇忽然想起什么，“不知不觉竟已过了一个时辰。初莺，你先回去把那张美人图拿出来，差人送到宫里去，或许还来得及。”

  “嗳。”初莺答应下来，回过头道，“那姑娘你……”

  “我在街上再四处走走，过会儿便回去。”

  她随便寻了个由头，待初莺走远，沈余娇蓦地沉了脸色。她回转身往回走去，再度绕过那个转角，抬眸冷冷看着眼前不知何时藏匿在此处的高大男子。

  “……程原。”

  男子一身墨色云松纹华服，外罩羽翼斗篷，华服宽大的衣袖却用束腕挽起，倒多添了些简洁干练。他一言不发俯视着沈余娇，只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没想到，被姑娘发现了。”

  “这身衣服倒是精美，他倒挺乐意赏你些好物件。”沈余娇揶揄道，“不过先前已经警告过你，没想到你竟还是死性不改。”她明显不悦，从头顶洒落的光线使她的脸色显得更暗沉了几分，“我没旁的好说，还是那句话。回去告诉你的主子——你的太子殿下，我的计划不用他插手。”

  “阿娇姑娘莫气，太子殿下今夜只是派在下来看看你。”男子面上倒仍含着笑意，“毕竟，明日我便不能再像这般称呼姑娘了。”

  “那他之后想要怎么做？是在鲁王府附近安插眼线暗卫，还是在府上的宫人中混入自己人？”

  男子笑意不减，但盯着久了却逐渐颇有些僵硬与诡谲，仿似戴着面具一般：“阿娇姑娘怎能把太子殿下想成这样的人呢？他自然有更高明的手段。”

  “总之，这几日莫要让我发现他有什么动作。否则，可就别怪我无义了。”

  沈余娇不耐烦地闭了闭眼，撂下话后转身径直往琼玉楼的方向而去。男子站在街角远远看着她鹅黄色衣裙的身影，沉默无言，只将手缓缓抚上面颊。

  “嘶啦”一道细微的声响，男子竟直接生生从脸上揭下一张面皮。

  而面皮之下，露出一对极俊美的凤眼，眸光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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