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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九章 同道中人


  甲子帐那边没有回应,陈清都有些遗憾神色,几乎整座蛮荒天下都是这老家伙的,自己不过是占据一座剑气长城而已,这都不敢登城一战?

  果然男人不是剑修,就都不行嘛。

  陈清都沉默片刻,突然问道:“玉璞境瓶颈就这么难以破开吗?”

  魏晋实话实说道:“对我来说,很难。当年偶遇阿良前辈,破开元婴瓶颈,已是侥幸,贪天之功为己有,晚辈一直心有愧疚。”

  本以为老大剑仙又该挖苦自己几句,不曾想陈清都点了点头,“跻身仙人境,是不简单。其实剑修破境,境境都难。”

  魏晋问道:“老大剑仙,能否指点晚辈几句?”

  陈清都转头这位宝瓶洲剑道第一人,一个大大方方承认自己为情所困的年轻人。

  至于魏晋在剑道气运相对稀薄的浩然天下,能够在四十岁就跻身上五境剑仙,搁在剑气长城,都算一件很了不起的大成就。

  魏晋如何做到的?除了自身资质足够好,还要归功于阿良那个王八蛋传授了锦囊妙计,剑气长城的那本老黄历,随便翻翻,对于浩然天下的剑修,都是金科玉律,当然前提是翻得动这本老黄历,阿良当然没问题,几乎翻完了的那种,美其名曰读书人偷书,那也是雅贼。

  阿良帮着魏晋以寅吃卯粮和强取横夺两种路数叠加,涉险提前破境,抢先成为宝瓶洲剑道的执牛耳者,严格意义上来说,手段并不光彩,也不算太过高明,陈清都活了万年之久,自然一眼看穿魏晋的修行根脚,强者强运这种说法,还是有些道理的,魏晋只要跻身了上五境,然后留在宝瓶洲,大可以盘踞一洲,位居山巅,八面风雨自来,可以肆意攫取宝瓶洲的剑运底蕴,魏晋只需要按部就班,反正本身资质就足够好,此后百年缓缓精进,不出意外,一个仙人境是跑不掉的。

  魏晋此人,妙就妙在一个见好就收,不过是与北俱芦洲天君谢实问剑一场,稍稍巩固了玉璞境修为,就立即舍弃了这份唾手可得大道台阶不走,反而跑来了剑气长城,如果不是新任隐官的横空出世,魏晋极有可能就会战死在这异乡,到最后,至多就是留给宝瓶洲一桩遥远、模糊的剑仙事迹。

  陈清都一直很欣赏这样的年轻人。

  敢争大势,也舍得死!

  反观某个小王八蛋,就很舍不得死。不过宁愿生不如死,也不死,在陈清都看来,是可以接受的,像自己嘛。

  陈清都听到了魏晋的恳请后,并不着急给出答案,笑道:“为何直到今天才有此问?你魏晋聪明得很,让你住在后边那座小茅屋,你应该很清楚,这就是我的一种默认。先是曹慈,后有陈平安,加上你,不是每个人都能与陈清都当邻居的。”

  魏晋眺望南方战场,轻声道:“作为唯一一位宝瓶洲剑仙,我希望心无私欲来到剑气长城,最后也能堂堂正正离开剑气长城。这是其一,再就是我希望靠出剑,来换取老大剑仙的指点。当年阿良前辈指点迷津,我不希望下一次重逢,让阿良前辈觉得当年帮了个废物,那个废物不成气候,沦为一个安心躺在境界簿上混吃等死的剑仙。”

  魏晋有些话没有说出口。

  阿良前辈曾经与他喝酒的时候,调侃过自己,说那天底下的痴情种,其实都很难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毕竟如今的月老红线乱牵连,又不能硬绑着姑娘上花轿,那就退一步,先让自己活得出息些,让自己错过的姑娘,因为早年的擦肩而过,在未来岁月里,在她心底,会生出一个小小遗憾,说不定将来与丈夫争执时,她就好说一句早年那谁谁谁也是我的爱慕者。

  陈清都喜欢魏晋的敞亮,于是笑道:“以后隔三岔五,每次你积攒够了一点小战功,我就传授你一部剑诀,品秩不低,是我早年某位老友的大道根本所在。”

  魏晋抱拳致礼,并无言语。

  在魏晋看来,剑修之心性,与欲说言语,皆在出剑。

  陈清都摇摇头,“不太上道啊。”

  老人揉了揉下巴,啧啧道:“先有那阿良磨了百年耳根子,他一走,再有二掌柜顶上。看来真是由奢入俭难啊。”

  魏晋无奈道:“晚辈学不来。”

  老人笑道:“不用学,何况也学不来。”

  魏晋问道:“阿良前辈会不会返回剑气长城?”

  陈清都反问道:“有没有想过阿良为何要教你闭关破关之法?”

  魏晋答道:“晚辈想过,只是没想明白。”

  “阿良不是与你偶遇,是故意找到的你,然后教了你剑术,不是对你有所算计,觉得你一定会赶赴剑气长城,更不是觉得你成就不高,随手给予施舍,好让你这位未来一洲剑道气运的集大成者,对他感恩戴德,而是由衷希望你魏晋,将来能够与他阿良并肩而立。对魏晋是如此,对所有走在身后的同道中人,阿良皆一视同仁。”

  陈清都说道:“这个答案所在,这就是我教你那部剑诀的开宗之义所在,剑修需要与弱者为伍,与强者问剑。视他人为蝼蚁者,本身就是蝼蚁。遥想当年,大地之上,哪个不是脚下蝼蚁?”

  魏晋似有所悟。

  老人双手负后,瞥了眼天幕,收回视线,望向南方大地。

  剑客剑客,天上剑术,做客大地。

  当一位剑修,明明是剑仙,却愿意发自肺腑以剑客自居,便有点意思了。

  在陈清都看来,魏晋就是差了这么点意思,哪怕这位年轻剑仙,一直身在江湖,但事实上,魏晋从来不觉得自己属于江湖,是整个人间的过客,最终还是要去山上当神仙的,带剑一起登山,与一切世俗红尘,竭力撇清关系,最怕那纷纷扰扰的因果牵扯。

  可是。

  陈清都举目远眺,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一幅画卷。

  剑修登高,问剑于天,境界最高之人,与人间牵连越多,最终一步一步,极慢极慢,凭借着那些人心牵连的复杂丝线,好像是在拖拽着整个世道在往上走。

  这才是最早的剑修,这才是真正的剑心纯粹。

  以大毅力大愿望,挑起大负担,承受大磨难,定要让整座人间去往更高处。

  现在的剑修也好,其他练气士也罢,哪个不是想着清心寡欲,断绝红尘,当那不惹丝毫尘埃的山上神仙?

  即便天底下的修道之人,绝大多数如此心性,其实依旧没有问题,可一旦人人皆如此,那就大麻烦了。

  陈清都双手负后,以手掌轻轻敲击手心,自言自语道:“前者可以多些,后者可以稍微少点,两种人都得有,缺一不可。”

  南方战场上。

  那位玉璞境剑仙死士,与宁姚互换一剑后,受了点小伤,依旧绝不恋战,立即以诡谲秘法远遁,战场上某些鲜血流淌处,先后出现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显然是那位妖族剑仙死士的魂魄所在,而且逃跑轨迹,并非直线,似乎用上了一种阵法。

  宁姚第二剑,竟是直接落空,不但如此,宁姚身后六十丈外的一处鲜血洼地当中,涟漪微漾,对于剑修而言,这点距离,可谓近在咫尺,剑仙死士竟然想要搏命一击,宁姚更加心狠,打定主意要以伤换命,可以及时躲避,她依然故意凝滞丝毫,给那妖族剑仙一个机会。

  只是那位死士也随之放弃机会,彻底打消刺杀念头,选择远离战场。

  宁姚身上那件金色法袍,按照甲子帐那本册子上的记载,是当之无愧的仙兵品秩,对于他这种追击一击功成的顶尖刺客而言,极为克制。

  宁姚搜寻不不到对方的踪迹,环顾四周,附近战场也无对方身影,便就此作罢。

  不过已经记住了那位剑仙死士的逃跑路线,在心中默默推演一番。

  如果还有机会再次交手,宁姚出剑会更有分寸。

  真正让宁姚恼火的地方,在于那位针对陈平安的元婴剑修,同样一击不成,便果断撤退,妖族大军担任天然屏障,宁姚第三剑递出,便被那位元婴剑修堪堪躲过,一个双手掐剑诀,剑修竟是直接化作千百道剑光,四散飞掠,去势极快,宁姚一抬手,大地之上遗留、舍弃的千百件破碎兵器,如同飞剑,一一追杀剑光。

  战场天空像是下了一场布满细碎飞剑的滂沱大雨。

  与此同时,宁姚横掠出去十数丈,绕开远处陈平安,一剑劈向前方。

  只是元婴剑修那一把飞剑,先前袭杀陈平安,所谓的不成,也就只是并未击杀陈平安,陈平安身陷大阵,一位元婴剑修的骤然出剑,根本无处可躲,能做的,就只是避免遭受致命伤,所以整个肩头都被飞剑洞穿,炸烂了大半肩头,剑修以飞剑伤人,不单单在锋锐,更在剑气遗留,以受伤之人的人身小天地,作为战场,细密复杂的剑气,丝丝缕缕的剑意,宛如无数条过江龙,剑气如同洪水决堤,冲撞窍穴气府。

  被剑修飞剑伤及,养伤最难痊愈,这是公认的事实,剑修能够成为山上四大难缠鬼的榜首,更是当之无愧。

  战场上,范大澈已经完全看不见陈平安的身影。

  浩浩荡荡的妖族大军,从四面八方蜂拥聚拢过来,铺天盖地,明摆着是要一起围杀那个年轻人。

  最先有妖族修士认出了年轻隐官的面容,道破身份后,那种大军退散,是一种求生的本能。

  既是因为年轻隐官,在与托月山闭关弟子离真的捉对厮杀当中,不但一战胜之,并且打得离真这位蛮荒天下的头等天才,魂飞魄散。这桩事迹,早已传遍妖族大军,并且这个消息注定会一直往南缓缓蔓延,成为整个蛮荒天下大野山泽、高城雄镇、街头小巷的热议,年复一年,如同离离原上草,处处枯荣生发,甚至百年之后,都有可能被记得住事的有心人,在那茶余饭后,津津乐道。

  更因为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有太多太多年,就完全等同于那个名叫萧愻的羊角辫“小姑娘”。

  等到妖族大军记起此隐官非彼隐官之后,加上陈平安独自一人,太过孤军深入,而那宁姚好像又完全没有增援新任隐官的意思,如此一来,有那被年轻武夫击杀了至交好友的妖族修士,也已心存死志,要报仇,愿以一条性命换那年轻人的伤势,有那觉得对方不过一人,己方大军却是结阵厚重,趁机偷偷丢出一道术法、砸出一件本命物,绝对安稳,更有那各怀心思的金丹妖族、剑修死士,出手极其精准狠辣,不奢望一击毙命,只求钝刀子割肉。

  战场厮杀,是拥有一种巨大感染力的,个体置身其中,往往会跟随大势而走,溃败,哗变,奋发忘死,慷慨赴死,皆是如此。

  最后再加上那位元婴剑修的一剑伤及年轻隐官。

  杀机四伏,铺天盖地。

  远处范大澈喃喃道:“不该这么开阵啊,太凶险了。这种战场之上,哪里不是意外。终究不是武夫问拳啊。”

  如果不是宁姚压阵,二掌柜如此出拳,是必死无疑的下场。

  宁姚说道:“正因为有我在,他才会如此出拳。这是先后顺序,道理得这么讲。”

  宁姚也知道范大澈为何如此心神不定,说到底还是担心陈平安的安危。

  宁姚没有细说,范大澈终究不是纯粹武夫,剑修道路,与纯粹武夫的渐次登高,问拳于最高处,看似殊途同归,实则大不相同。

  这才是真正的武夫问拳,与人争强斗勇,只是武学小道,以一己之力,单凭双拳,与天地争胜,才是大道风光。

  远处那座包围圈的中心地带,几乎变作了一座缓缓移动的小山头。

  范大澈在收剑间隙,还是忍不住问道:“这样下去,真没事?”

  说道:“对方有事。”

  范大澈无言以对。

  他只得继续在战场边缘地带出剑,尽可能为陈平安分担些压力。

  其实意义不大,但是总得做点什么。

  为人处世,力所未逮,那就尽量求个心安,是好习惯。

  宁姚驾驭那把剑仙,肆意穿梭战场,一条金色长线,在妖族大军当中,金光凝聚长久不散,既有纵横交错的笔直长线,也有那歪歪扭扭的金色轨迹,长达数千丈,所到之处,皆是被金色长剑割裂开来的残肢断骸,而那金光本身就像一座天然符阵,剑意蕴藉极重,加上四周剑气流溢,让妖族大军苦不堪言,不少中五境修士干脆就趴地不起,好躲避那些位置较高、并且越来越攒聚密集的金色长线。

  不少龙门境、金丹修士妖族都已经迅速离开这座悬空的金色剑阵。

  宁姚瞥了眼战场上的金线,差不多聚拢足够的剑气之后,双指掐诀,轻轻向下一划。

  如同一场大雨悬停空中,近乎一座离地不过的巨大池塘,然后骤然间坠落大地。

  陈平安那处战场,大地震动,拳罡大如雷鸣。

  近身妖族,四溅飞散,一座妖族大军堆积而成的小山头,就像从中崩碎开来。

  范大澈松了口气,总算瞅见了陈平安的身影,样子有些狼狈,衣衫褴褛,血肉模糊,拳意之浓厚,近乎肉眼可见,流淌陈平安全身,如那神灵庇护身躯。

  大概这就是天底下最名副其实的武夫金身境了。

  范大澈虽是剑修,做梦都想成为剑仙,但是目睹这幅场景之后,不得不承认,武夫陷阵,金身不破,实在是蛮横至极。

  陈平安被一道绚烂术法砸中后背,踉跄一步而已,便借势前冲,笔直向前十数丈,以拳开路。

  被一位兵家妖族修士,以一根大戟横扫中腰部,打得陈平安横飞出去数十丈,顺便便有十数道术法神通、数十件本命物攻伐兵器,如影随形。

  转瞬之间,陈平安刚刚落地,战场上就又形成了一座小山头,再不见踪迹。

  范大澈有一点好,不做多余事。

  只是范大澈愈发心惊胆战,那些妖族修士是不是疯了?一个个如此不惜命?!

  宁姚依旧将前线交给负伤累累的陈平安一人处理,她至多是帮忙出剑,牵扯战场两侧,以那把剑仙,削掉一些妖族大军的横向厚度。

  那把剑仙作为一件仙兵,已经有了一份灵犀,如咿呀学语的懵懂稚子开窍些许,当下显然极为畅快。

  以往在陈平安手上,也确实是有些憋屈,被那连剑修都不是的主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也就罢了,关键是次次大战死战,剑仙每次现世,都远远不够尽兴。

  宁姚虽然气定神闲,剑心镇静,出剑始终很精准,却不意味着她半点不忧心陈平安的处境。

  在战场上,斩杀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功劳有多大?

  蛮荒天下六十军帐,关于此事,争议极大,大致分成了三种看法。

  以庚寅帐为首的一拨军帐,认为击杀隐官陈平安,战功视为斩杀一位玉璞境剑仙,理由是虽然陈平安身为新任隐官,在剑气长城位高权重,并且他坐镇隐官一脉,排兵布阵,对蛮荒天下造成了极大的损耗,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毕竟陈平安一来不是剑修,再者就境界而言,实在不高,虽然在捉对厮杀当中,能够拳杀离真,事实上未必拥有一位元婴巅峰剑修的战力,那么加一个上隐官身份,将其视为玉璞境剑仙,最是合情合理。

  以丁卯军帐为首的另外一大拨军帐,加上两位王座大妖仰止、黄鸾的附议,都认为这位年轻隐官,无论是实实在在的威胁,还是对于剑气长城的象征意义,杀掉陈平安,战功等同于仙人境剑修,视为大剑仙,并不过分。

  在这之外,又有一座孤零零的甲申帐,提出了一个更加惊世骇俗的看法,只要能够击杀陈平安,战功最少应该介于击杀董三更、陈熙、齐廷济与陆芝、老聋儿、纳兰烧苇这两拨剑仙之间,就算战功等同于飞升境剑修,也无不可!

  争论不休,甲子帐专门汇总了意见,最终决定战功大小,以击杀一位大剑仙来论,但是介于纳兰烧苇和岳青之间,不可简单视为寻常大剑仙。

  范大澈心口一颤。

  远处战场,司职开阵前行的陈平安,是首次被一位妖族修士以双拳砸向范大澈这个方向。

  陈平安在空中身形拧转,躲过一些关键术法、法宝的纠缠,硬扛其余手段,飘然落地,向后滑出五六步,一脚重重踩地,以更快速度,重返战场,直接找那位同样是纯粹武夫路数的妖族修士,后者不但是一支妖族大军的领袖,还是修道之士,外加远游境,幻化人形后,身材魁梧,无兵器傍身,一身肌肉虬结,气势凌人。

  一线之上,两位纯粹武夫,相对而冲,双方以拳对拳,拳罡大震,周围妖族大军当场被那股激荡开来的磅礴拳意震退。

  远游境妖族与陈平安各自挨了一拳,又皆是一步不退,又换一拳,双方面门各中一拳,脑袋皆是向后晃荡了一下。

  战场上一道道声响如沉闷擂鼓声。

  那远游境妖族嘶吼一声,是要附近那些金丹、龙门境修士,根本不用管自己生死,所有法宝、术法只管砸过来。

  眨眼功夫,陈平安就双手互换,接连递出十六拳。

  既然对方敢原地不动,他就更不会挪步,不管是双方身份,什么阵营,武夫问拳,就没有比原地换拳更酣畅的方式。

  直来直往,光明正大,只要拳法足高,出拳够重,对方就乖乖倒地,好似在拳法一途,向拳更高者认祖归宗!

  ————

  隐官一脉的剑修当中,邓凉是性情最稳重的一个,山泽野修出身的剑修,后来又被宗门收纳,成为谱牒仙师,最知道人间泥泞滋味,也耳濡目染了山上洞府的仙气缥缈,性子自然不会急躁。

  几乎每个人,所有的心平气和,都是一点一点磨出来的。

  但是邓凉今天不知为何,突然就一下子掀翻了书案。

  然后邓凉瞬间安静下来,说了声对不住,呆坐片刻之后,起身去默默摆好书案。

  愁苗剑仙轻轻摇头,示意所有人都不用说什么。

  愁苗如此表态,其余剑修也就只好跟

  着视而不见,哪怕是玄参、曹衮这些与邓凉同样是外乡身份的剑修,也都保持沉默。

  董不得瞪了一下使劲朝自己使眼色的郭竹酒。

  什么跟什么,邓凉喜欢她董不得,又不是董不得喜欢他的理由。

  邓凉神色郁郁,取出一只酒壶,默默饮酒。

  在先前蛮荒天下向剑气长城问剑的过程当中,剑气长城年轻天才,本命飞剑毁弃,有三人。

  能够在剑气长城都算出类拔萃的三位剑仙胚子,大道却就此断绝,毫无悬念,再没有什么万一。

  然后在这场混战当中,又被妖族死士剑修袭杀四人,至于不在册子上的年轻剑修,更多。

  这还是剑气长城后续犹有两位驻守剑仙、四十余位地仙剑修,临时下城支援、埋伏暗处的结果。

  剑气长城的灵气急剧下降。

  每天的物资消耗,是一笔浩然天下任何宗门都无法想象的巨额支出,一旦折算成神仙钱,能够让那些管着钱财收支的修士,哪怕只是看一眼账本上的数字,便要道心不稳。

  双方天地转换,一直在被蛮荒天下潜移默化地加速进程,

  按照那位隐官大人所泄露的天机,三教圣人先前每次出手,其实都不轻松,合力打造出那条割裂战场的金色长河之后,更像是一种毅然决然的抉择,没有回头路可走,或者说原本有路也不走了。

  大势汹汹而至,不管隐官一脉如何殚精竭虑,不论城头剑修如何忘却生死,倾力出剑杀敌,可拖延大势片刻,好像终究难改大势走向。

  邓凉是野修出身,不是不能接受失败,但是邓凉从未如此感到憋屈、窝囊、愤懑,最终变成一种颓然,就只能借酒浇愁。

  越是身在避暑行宫,能够接触第一手情报,以此遍观全局,当邓凉将一场场战事、双方得失分看得越是透彻,最终邓凉对整场战争的走势越是感受深刻,就越会让他觉得无力。

  林君璧只是忙碌着手上事务。

  愁苗看了眼林君璧,年轻剑仙不露痕迹地点了点头。林君璧这位中土神洲的天之骄子,大道会比较高远。

  林君璧并不知道自己在愁苗心目中,评价如此不低。

  到了剑气长城之后,林君璧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自己的姿态放低再放低。

  事实上,林君璧虽然给人的感觉,心计、急智、灵性皆有,并且都极其出类拔萃,可给人的感觉,终究是不如愁苗那么值得信赖,仿佛一块先天璞玉,后天雕琢极好,可恰恰因为如此,当然这是将林君璧与愁苗作比对而已,避暑行宫大堂之内,其余剑修,都认可了林君璧的三把手座椅,坐得稳当。

  愁苗与林君璧,恰好相反,浑朴,内敛。

  这位年纪轻轻的剑仙,带着一大箩筐的传奇事迹,成为了隐官一脉的剑修,却不是新任隐官,稍稍矮人一头,没说过任何一句让人拍案叫绝的言语,没做过任何一件让人倍感惊世骇俗的事。

  但偏偏能够服众,让人心生信赖。

  隐官一脉估计人人想过,若是那个年轻隐官万一真有意外,谁会来当这个下任隐官,必然是愁苗,而非林君璧。

  林君璧对此倒是没有太多怨怼,技不如人,就得认。林君璧从来不害怕与高手打交道,他学什么都很快,只要不是那种生死局,切磋之后,棋术增长,全是进了自己兜里的本钱。

  林君璧很清楚,愁苗剑仙能够服众,这不是光是愁苗境界高这么简单。

  愁苗身上有很多地方,值得他去揣摩学习。

  比如所有人都不会觉得,愁苗剑仙是那种惊才绝艳、算无遗策的聪明人。

  任何人的第一印象,都绝对不会如此。

  如果说愁苗,是剑术高,却性情温和,无锋芒。

  那位年轻隐官的给人印象,则是境界不高,却很能打。城府深沉心机重,却竟然是个好人。

  再加上隐官一脉诸多剑修的各有所长,林君璧在此历练,每天都会受益匪浅,所以为何要走?

  就算是陈平安赶他走,林君璧如今都未必会走。

  林君璧看了眼那个暂时无人落座的主位,轻轻摇头,不走是不走,但是他绝对不当这隐官大人。

  ————

  陈三秋看了眼临近战场的形势,稍作思量,便喊了董画符一起,御剑靠近陈平安那边,同时让董胖子和叠嶂多出点力,等他们稍稍喘口气,就会立即返回增援。

  两人御剑换了战场,与陈平安,宁姚,差不多形成一个掎角之势。

  董画符蹲在长剑之上,开始盖棺定论,“比起宁姐姐开阵,是要慢些。”

  董画符想了想,记起二掌柜的本命神通,是那记账,便亡羊补牢了一句,“不过阿良说过,男人不能太快。”

  陈三秋哈哈大笑。

  不曾想二掌柜刚好被一位披挂金乌甲的兵家妖族修士,一拳打得好似强行破阵,凿穿了被陈三秋出剑削薄的大军阵型,最终跌落在陈三秋不远处,翻滚之后站起身,一拳打碎一件如同附骨之疽的本命器物,拳架一变,强提一口纯粹真气,稳住身形,身上伤口随之崩裂,鲜血流淌。

  那些从隐官一脉剑修手上借来的衣坊法袍,都差不多消耗殆尽,身上穿着最后一件,这件法袍也早已稀烂,上半身近乎裸露,遍身伤势,处处白骨裸露,陈平安穿上最后那件宁府青衫法袍,转头对董黑炭看了眼。

  陈平安微笑。

  宁姚在远处也微笑。

  董画符报以傻笑。

  陈平安一个身体后仰,堪堪躲过一道从背后袭杀而至的森严剑光,在倒地之前,一掌拍地,身形翻转,一步踏出,终于头一次用上了缩地符,转瞬之间便来到那位鬼祟出剑次数极多的妖族剑修身侧,一臂横扫,扫落头颅,一个低头弯腰,借助那剑修的无头尸体作为盾牌,侧向撞去。

  一位神色木讷的妖族修士,中年男子模样,不知道从地上哪里捡了把破剑,品秩低劣,勉强有一把剑的样子而已,一步跨出,就来到了陈平安身侧,一剑劈下,没有璀璨剑光,没有凌厉剑意,就跟持剑之人一样沉默,但是陈平安甚至来不及使出方寸符,一身拳意登顶,这才好不容易双手握住剑锋,依旧被一剑砍得整个人陷入地面。

  男子并未想着以蛮力直接将对方双手、连同整个肩膀一同斩开,随手便抽出那把寻常长剑,一剑抹向陈平安脖颈。

  陈平安直接左手握拳抵住心口,男子显然小有意外,自己这一剑确实会中途更换轨迹,搅碎对方心口,在变剑的关键时刻,男子走出一步,身形缥缈如同飞剑化虚,直接来到陈平安身后,剑尖拧转,十分随意,向后戳去,击中陈平安后脊柱,陈平安几乎同一瞬间,便拳架为校大龙,剑尖受阻片刻,借助一剑之力,本该前冲更为迅速,陈平安仍是横移数步,果不其然,“第二位”持剑男子,出现在陈平安原先位置的正前方,一剑直直劈下。

  男子微微一笑,加重力道,轻轻握紧长剑。

  战场之上,瞬间出现近百位剑修,将陈平安围成一圈,依旧是持剑,没有任何一把本命飞剑,以各种出剑姿势,剑尖直刺陈平安。

  不但如此,圆形剑阵之外的六处地方,皆有一位男子持剑,似乎在等待陈平安使用方寸符。

  在这之外,在宁姚、范大澈,陈三秋与董画符眼前,又出现一座人人持剑的巨大圆形剑阵。

  一人剑挑陈平安、宁姚,陈三秋和董画符这两位在甲子帐册子上的两位年轻天才,再外加一位不在册上的金丹剑修。

  这个男人,真正出剑问剑的对象,既是陈平安,也是范大澈。

  至于结果会如何,他反正已经把选择权交给剑气长城的所有同龄人剑修,他对于结果,其实不太在乎。

  剑修出剑,自己最对就好。战功大小,是其次。

  每个持剑之人,是真又是假,会分摊战力,所以需要他精准计算。

  持剑男子似乎有些无奈,某处本就飘渺不定的身形,砰然散开。

  其余持剑之人,皆被少则两三把、多则五六把飞剑一一针对。

  而那个年轻隐官则岿然不动。

  同样遮覆面皮、隐匿气象的消散男子,他最后看了眼陈平安,会心一笑,以醇正的浩然天下大雅言撂下一句话:“同道中人。”

  这位莫名其妙出现、神鬼出没消逝的古怪剑修,不知去往了何方。

  陈平安收起了全部飞剑,归为一把“井底月”,这把飞剑的本命神通,便是那月照深井,只要心湖起涟漪,每次出剑与收剑,便是一轮明月碎又圆的境地,一切只在剑修一念间。

  好不容易温养出两把本命飞剑,结果这把井底月不得不提前现身。

  陈平安在心中骂了一句狗日的同道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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