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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你打错电话了!


  1.

  张海玲离组的这天元榛收工比较早,黄雨时体恤他剧组生活实在枯燥,在滇市犄角旮旯的一家电影院包了夜场请他去看电影——由同属朝歌的女艺人葛郁郁主演的《霜叶红于二月花》。

  “我有个朋友也刚刚收工,就住在前面不远的酒店里——小陈你再踩脚油门给我送到地儿。趁着你们上楼洗漱休整的这点儿时间,我去跟他喝个茶吧。”黄雨时到了酒店门口突然决定不下车了,“我们七点出发去市区,吃个火锅,然后看电影,没问题吧?”

  元榛倒回两步,一本正经地问:“小姨你那个朋友是叫昆琦吗?”

  黄雨时用糟心的目光望着他,片刻,恶狠狠地警告:“你下回再敢在后面支着脑袋偷看我聊天记录我就给你接裸丨戏,内裤都不给你留的那种,我让你切身感受下被扒的滋味儿。”

  元榛两手往口袋里一抄,露出浑不在意的微笑:“嘿,正好督促我练一练腹肌。”

  黄雨时呸他“滚刀肉”,突然扬声叫:“苟杞!”

  苟杞怀里搂着一堆杂物从元榛后头露出脑袋,她疑惑地叫了声“雨时姐”,圆眼睛无辜地直望过来。黄雨时瞅着苟杞腰间一黑一粉两个保温杯和屁丨股后面挂着的那个脑袋大的棉花娃娃,忘了自己本来要说什么了。

  黄雨时自打来到剧组,一时与张海玲的经纪人聊,一时与旧情人于理聊,脑子里始终盘桓着各种各样的算计,一直没太留意苟杞。此刻她突然发现,苟杞虽然仍旧寡言,但与在医院初见时已大不相同。她的眉眼少了暮霭多了朝气,整个人活泛了许多。

  元榛当初坚持要把她带在身边,最起码他的初衷达成了。她欣慰地想。                        

                            

  “……记得七点准时过来接我出发。”黄雨时说。

  2.

  电梯徐徐上升,机械运作的声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苟杞在落针可闻的方寸之地埋着脑袋默默背诵《出师表》。元榛的目光有如实质钉在她额面上,她的皮肉都要感觉出痛意了,但硬是不肯架起脑袋应对。

  电梯“叮——”一声,到达苟杞所住的楼层,苟杞惶惑不安地抓了抓胸前的背带,留下一句讷讷的“元哥,你收拾好了叫我”,便抬脚往外走。元榛一手按住她的肩膀,一手按键关上电梯门,电梯转瞬再“叮——”一声,到达元榛所住的楼层。

  “来来,时间还早,咱俩盘盘这件事儿,小苟。”元榛带着她出了电梯,“你说谎了你还好意思生气?你对得起我那天早上喂你的煮鸡蛋吗?”

  苟杞听到“小苟”两个字,目光自下而上打量着元榛。张海玲离组以后的这小半天时间里,元榛一眼没看她一句话都没跟她说,她两度借着递水叫他“元哥”都被他无视了。此刻他戏谑地叫着她“小苟”反问她时,倒又恢复了一直以来特别包容特别有耐心的模样。

  苟杞绷着脸本打算姿态高高儿地解释,她并非故意隐瞒他,那只不过是一件说也可不说也可的小事儿。结果一开口就透出了虚弱的哭腔。她握紧拳头咽下喉头的哽块连起了两遍头儿“就是有、有个人用□□骗、骗人,张海玲她……”再说不下去,蹲在地上捂着眼睛抽抽搭搭哭起来。

  元榛没料到自己一个反问惹出苟杞这么大动静。他赶忙蹲下来,一声紧着一声地道,“我没有生气真没有”、“我逗你的”、“元哥错了错了”,但哪里还来得及。他转而抓起袖子又想给苟杞擦擦眼泪,但是后者挡着眼睛的胳膊仿佛是铁箍的,硬是掰不开。                        

                            

  苟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仿佛委屈极了,但她自己清楚,她这样难受,只有一小部分是因为委屈,大部分是因为她突然发现元榛对自己的影响太大了。元榛只是几个小时不理她,她就感觉水深火热。

  ……

  大约十分钟后,苟杞哭够了,起身去浴室洗脸。元榛亦步亦趋跟着,各种赔不是。苟杞抿紧唇角不理他,一捧一捧的水直往脸上泼,如此十来下,扯出两张抽纸胡乱一抹,伸手把他扒拉开便出门走了。

  “哎你苟富贵脏了。”元榛在她身后撩闲。

  苟杞闻声回头抓起棉花娃娃翻来覆去地瞅……并没有瞅见哪儿有污迹,耳边反倒响起一道很轻却十分无聊的笑声。“叮——”电梯到了。她脚步重重地踏进去,给他一记不忿的瞪视,再给关门键一记重锤,红着眼睛盯着电梯门合上。

  “……真可爱。”元榛倚门自言自语道。

  ……

  一行人驱车前往市区的路上,苟杞正闭着眼睛和耳朵窝在座位上装睡,接到了赵荷珊打来的电话。

  3.

  赵荷珊遍寻不到苟杞,多次在公丨安丨局门口徘徊挣扎。她虽然料想苟杞应该出不了什么事儿,但一个刚出校门的姑娘就这样谁都联系不上仍是令人头皮发麻。她黔驴技穷想来寻求警察的帮助,却又担心警察参与进来会惊动邬彦瑞。

  赵荷珊这天再度来到公丨安丨局门口,她这回没有任何犹豫,抬脚就直往里走。她最终决定大不了跟邬彦瑞吵一架,忍受他几天冷暴力,邬豆豆都七岁了,他绝对不可能不要自己。之所以突然坚定了,是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如果她不报丨警,整个中国十四亿人就没有人会报丨警寻找苟杞。赵荷珊从来没有孑然一身过,最落魄的时候也没有,但苟杞眼下却是这样的状态。                        

                            

  赵荷珊在大门口录入了个人信息,然后顺着值班人员手指的方向向前走。她正要与两个警察及一个戴着手铐的嫌疑人错身而过,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手机铃声引得两位警察不约而同瞅过来。赵荷珊瞧人黑着脸以为人家嫌弃她公共场合没调震动模式,赶紧低头去包里翻出手机接听,结果刚听到一句“珊珊我有个办法……”,冷不丁叫嫌疑人狠狠撞开。赵荷珊惊恐地“啊”一声向前倾倒,以狼狈的五体投地的姿势摔倒在地。

  ……前后也就不到十秒,甚至兴许都不到七秒,嫌疑人屁股上贴着两个大脚印灰溜溜地再度落网,还落女警一句毫不留情的奚落,“对自己的实力没点儿数”。

  “哎,对不住,您有事儿没有?能不能起得来?不行我叫个医生过来看看?”女警唾完嫌疑人,将之交给其他同事带走,转头极力向受牵连的无辜群众表达友好。她问门卫室刚刚蹿出来帮忙擒人的值班人员,“人是来开证明还是来报案?你查下谁有空过来带一带,完事儿去医院检查下。”

  赵荷珊趴在地上愣愣地瞧着前方走来走去的鞋子,仿佛没听到头顶的聒噪,片刻,她支起胳膊慢慢吞吞坐起来,睫毛低垂挡住眼睛里的难堪。她真的很久没有这么丢人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摔过大马趴了。

  印象里上次摔这么狼狈,还是叫讨债的人给踹的,她摔倒以后她们揪着她的头发又朝她面上狠狠唾了一口。她至今都记得那口痰的臭味,万分恶心,以至于后来她忍不住扔过好几套隐隐有口水味儿的高端护肤品,这种败家行为惹得邬彦瑞很不高兴。

  “真对不住,是我们工作的疏忽……我来扶你,哦哦,你的包……”                        

                            

  赵荷珊伸手接过女警帮她捡来的G品牌新月包,轻轻拍掉粘上的灰迹,硬撑着一口气转头袅袅向大门口走去。

  “阿姨,你不是来报案女儿联系不上的吗?”值班人员问。

  “朋友已经联系上了。”赵荷珊没有回头。

  ……

  “只不过摔了一跤而已,她怎么看起来精气神儿都给摔没了……”女警愧疚中琢磨着。

  “这个得看脸皮是厚是薄,”有人在旁边沉稳接腔,“你当众摔一跤一个鲤鱼打挺噌地就起来了,该吃吃该喝喝什么都不耽误,养尊处优的太太摔一跤可不恨不得钻地缝。”

  女警闻声转头,面色倏地青了。居然是她本该在外地开会的支队领导。

  “你自己说吧三儿,”支队领导轻轻揉了揉自己愈发后退的发际线,“这回多少字?嗯?公安大院儿里差点让人跑了,还伤及无辜群众。”

  “五、八、一千字。领导我还有一沓报告要写呢。”女警露出求饶的苦相。

  4.

  赵荷珊头昏脑涨地出了公丨安丨局大门,上了路对过的奔驰轿车,她趴在方向盘上闭着眼缓了好一会儿,给朋友回过去电话。

  朋友正在打牌,她电话回过去,朋友刚好胡牌,心情甚好,于是也跟她交代的事无巨细。

  总的来说,就是去营业厅报出苟杞的身份证号码,以帮她缴费的名义查她的手机号码。

  朋友如此这般教了她应付柜员问题的话术,跟她开玩笑:“你跟我说实话,你外甥女真不是跟人私奔了吧,要不我这么献计献策地逮人回来不好。”

  ——赵荷珊先前是跟朋友说家里的外甥女失联了。

  赵荷珊勉强笑道:“我外甥女还没你小女儿大,瞎说什么,打你的麻将吧。”                        

                            

  赵荷珊跑了三家营业厅,最后遇上个新手柜员,果然就得手了。

  ……

  “苟杞?你是苟杞吧?你在哪儿?我们见个面。”

  晚饭后,邬彦瑞去书房回邮件了,邬豆豆去卧室写作业了,赵荷珊借着下楼倒垃圾,终于给苟杞腾出了一个电话的空隙。

  苟杞听到赵荷珊的声音,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她想若无其事地说“你打错电话了”,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声带罢工了。她于是打算直接挂断电话。但电话那端的人仿佛隔空看到了她的动作,蘸着隐约的哭腔连声叫她的名字。

  “苟杞,你怨我是不是?!我知道你怨我!上回在机场你那表情我就看出来了。那你跟我说当时我应该怎么办?!你爷爷奶奶岁数大了,而且病恹恹的,向薇她叔叔伯伯拿他们没办法,你是个小孩儿,他们拿你也没办法,我就成了这个家里唯一能供他们撒邪火的人……我被他们堵到犄角旮旯里扇耳光的场面你也不是没见过。”

  “我当时只有六百块钱,全留给了你,你爷爷奶奶虽然说话粗声粗气,但最起码不会亏待你,我就是知道这点所以我才放心走的。我不方便见你,让你姥姥替我看着你。前些年我给你买零食、买衣服、中考给你买补品,托你姥姥带过去,结果巧了回回你都不在家,都叫你奶奶截住给扔了。”

  “啊,你退学这件事儿。我知道时事情都过去半个多月了。我立刻就联系了你的班主任,你班主任说,他跟你谈过了,你不愿意回去上学。你成绩不怎么好这我是知道的,我就想不回去算了,早点工作安身立命也好。我让你姥姥给你三万块钱——多了怕你起疑——我说用于你租房重新出发。但是你不要啊。你姥姥说她都悄悄给你塞包里了,你临走又掏出来给她放到鞋柜上了。”                        

                            

  赵荷珊坐在中庭无人的八角亭里,抬手拢了拢叫风吹乱了的卷发,压着泣声缓缓说:“苟杞,我前面说的所有这些你都可以去跟你姥姥求证。我确实不是个合格的妈妈,但是我真的在能力范围内尽力了。”

  ……

  虽然苟杞尽可能地把手机贴耳,但是车里太静了,所有人仍是一句不落地听全了赵荷珊感人至深的“肺腑之言”。元榛不由分说夺了苟杞的手机转头塞到黄雨时手里。黄雨时心领神会,吊儿郎当地回赵荷珊:“大婶儿,我不是苟杞,我是桂圆。你这话太密了我都插不进去嘴打断你。你打错电话了。”她痛快奚落完,也不管那边是不是还有话要说,直接就把电话挂断了,显得忒没素质。

  苟杞低着头轻轻抠弄自己的掌心,片刻,眼里的泪意终于退去。她伸手向黄雨时要回手机,低声说“我身边就是糟烂事儿比较多”,把外套上的帽兜一扯面向车窗闭上眼睛。

  元榛嘲笑她“装什么酷呢”,胳膊一捞,把她捞到自己怀里轻轻搂住。

  “你长成这样真不容易,加油小苟。”元榛微微收紧胳膊。

  “……”苟杞的声音闷在帽兜里,“不要叫我小苟。”

  黄雨时瞧着元榛的动作,不由眯了眯眼,但最终没说什么。她低头点开游戏APP,在等待登录的空隙,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妈要是看得上朝歌,我的位置让给她。嘿,回回你都不在家,不是‘巧了’,而是多年就那么几回。春秋笔法用得真好。”

  元榛在后座的中控台上点了两下,不易老师版的《红莓花儿开》压过黄雨时的声音灌了人一耳朵。黄雨时不满地抬头,向元榛龇了龇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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