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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你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朋友


  1.

  一周后,苟杞再度来到麒麟陵园站在陈雯锦的墓碑前,与她并肩站在这里的,是个跟元榛差不多年龄的青年。苟杞不认识这个青年,在与他见面之前,只知道他有一把很好听的嗓子,说话特别言简意赅。

  “你好,是苟杞吗?你不认识我,我叫梁宁。我这里有陈雯锦留给你的一些东西和两段视频,如果方便的话,我们见个面。我明天回国,后天可以见面。麒麟陵园你看行吗?”

  梁宁瞧着墓碑照片里的陈雯锦,徐徐向苟杞解释他是如何拿到苟杞的电话的。

  梁宁去年一整年差不多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这里一趟,每回来这里都给当值的人带两瓶茅台,务必确保他们牢牢记住他。他请他们帮忙办件小事儿——如果有个叫“苟杞”的女生来这里看陈雯锦,请务必告知他。

  事实上,一周前苟杞尚未离开陵园,当值的大叔就给梁宁打电话了。但梁宁当时正在美国某所大学的实验室里泡着,没有及时接到那个电话。

  “如果你来看她,我就把这些东西和视频给你,如果你不来,那就算了。因为也许你已经往前走了,不在乎她至死都耿耿于怀的那些旧事了,那于你也是好事儿。其实也可以直接把这些东西给寄给你,视频转发给你,但是我想,跟你约在这里,你还能再来看她一回。”

  “我不是她男朋友,只是她的学长,她入学时我研二。校运动会一千五百米长跑时,我曾领着她跑过最后一圈,她因此后来常常给我带早餐,也常常来看我打球,但我都尽量避开她了……有时候实在避不开,而她又黏人黏得很没眼色,我就很难跟她客客气气的……”                        

                            

  “前年寒假的一天,她突然来到我家小区,说有东西要给我。我也是大都的,前面忘了跟你说。因为我跟她没有熟到收她东西的地步,而且我当时着急去惠市参加我妈的婚礼,我没叫门岗给她开门,让人谎称我不在家。”

  苟杞听到这里眼眶瞬时红了,她轻轻扯了扯唇角,说:“……多巧,我也没给她开门。”

  梁宁顿了顿,说:“我知道。”

  梁宁说:“我在惠市过了年才回来的,但那时她已经葬在这里两周了。”

  梁宁把一个黑色行李包放到苟杞面前,黑色行李包是打开着的,可以望见里面有个非常漂亮的墨绿色保温杯——章伶桐同品牌五十周年联名款的那个,有个自制的很漂亮的手账本,有两个透明盒包装的古风SD娃娃……行李包的角落里似乎还有些零碎物件儿,贴图钥匙扣什么的。

  “我拿出了她给我的手办,其余的都在这里。”梁宁说,他顿了顿,继续道,“她有可能最开始根本没打算上门去找你,所以托我以后有机会把这些东西转交给你。”但最后那天突然生出些勇气或者神经质,直接拎着最后的钱袋子上门了。

  苟杞蹲下来瞅着包里的鸡零狗碎,喉咙一哽,轻声抱怨:“……她这收拾出来得都是些什么啊……我不缺杯子啊,我也有娃娃……”她有些想哭,但是梁宁在这里,她不好意思,所以只好使劲儿眨眼小心翼翼地倒气。

  苟杞当然知道,这些鸡零狗碎的,全是陈雯锦珍藏的宝贝。陈雯锦要离开了,所以把她的宝贝全部收拾出来留给苟杞。虽然苟杞是跟她闹掰了的朋友,但是是唯一的朋友。

  梁宁目光向前怔怔瞧着墓碑照片里扎着马尾的女生。他印象里的陈雯锦向来绵软,长相性格都绵软,而且她不怎么扎马尾,一般是各种各样的麻花辫——鸦黑的长发刻意扯得毛茸茸的,再点缀几个指甲盖大小的装饰发卡。照片上面无表情直视镜头的女生太陌生了。但她父母那里大抵也只有这样的近照。                        

                            

  ……

  梁宁最后把视频转发给苟杞,说陈雯锦给这封视频邮件设置了发送时间,所以他其实也是回到大都以后才收到的邮件。他自己看过视频内容了,当时没有必要公布,现在倒是个不错的时机,因为“做错事的人不能就这么苟着不付出任何代价”。

  “走了,再见。”梁宁最后瞧了一眼墓碑,说。

  梁宁一阶一阶离开以后,一直在后面一排墓碑前站着伪装路人的元榛上前来到苟杞身边。他慢慢蹲下来,把苟杞的脑袋抄进了怀里。苟杞手指揪紧元榛的T恤,跟喘不上气似地吭哧了两声。

  陈雯锦的每个鸡零狗碎上都有她的字迹。

  保温杯:太贵了,是唯一没舍得用的保温杯。给苟杞。

  手账本:用来记录遇到的好事儿。给苟杞。

  SD娃娃:我的娃娃给你收养吧,她们叫芝华和春花。给苟杞。

  ……

  2.

  陈雯锦的妈妈没收陈雯锦的手机没收得很及时,待陈雯锦从以前的班主任那里偶然得知苟杞并非如自己妈妈所言只是“被警察叫去训斥和被留校察看”,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陈雯锦表情木僵地与前班主任告别,直愣愣地往前走,一不小心撞到门禁栅栏,手里的糖炒山楂球撒了一地。小区里刘奶奶家的小孙子跑来想跟她打个招呼,仰头往她脸上一瞧,吓得靠墙不敢说话。

  她突然想不起来转学以后的这段时间自己是怎么过的,不记得老师都长什么模样,不记得同桌是男是女,只记得自己写完了三本草稿纸。而那个一直对她不耐烦但一次也没有拿她的娃娃音开过玩笑的苟杞,因为她那句“没有”,在这段时间里在拘留所待满天数,然后埋葬了自己最后一个亲人。                        

                            

  陈雯锦在她妈妈的眼神威压下沉默许久低低说出口的那句“没有”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句。陈雯锦至此再也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她总是能听见自己的那句“没有”,在清醒的时候,在半梦半醒的时候,在醒不过来的梦里。这个提线木偶就在那一句一句越来越尖锐的“没有”里觉醒了。啊,用“觉醒”这个词不大合适,应该说“疯魔”,不过陈雯锦的妈妈趋向于称之为“叛逆”。

  ……

  “他们家邻居说,陈雯锦把家里砸得都没有下脚的地儿了,一言不合就砸,三天两头砸。以为是狂躁型精神病,结果去医院查了,也不是。她爸爸有回气急给了她一个耳光,她直接跑去厨房抄起了刀。”元榛说。

  元榛在去年年底听了苟杞的故事以后,就请人去查了陈雯锦一家。因为查出来的内容着实令人唏嘘,他还没想好应该怎么跟苟杞提起。但肯定是要提起的,如果没有梁宁这一出,大概上庭之前他会向她提起。苟杞虽然一直也未把陈雯锦当多好的朋友,但让她知道陈雯锦并没有那么令人失望总是好的。

  “她一直窝窝囊囊的,居然还敢提刀威胁别人……”

  苟杞小心翼翼收拾着行李包里的零碎,时不时地伸出手背抹一把眼睛。

  元榛解释“兔子急了也会咬人”,遍寻不到纸巾,只好用衣袖给她擦脸。

  “不单如此,没隔多久,她爷爷的七十大寿也叫她给掀了,就因为她妈妈在厨房跟她奶奶抱怨了句‘她那个朋友做事极端不长脑子要祸害死我们了’。”

  “她是不是脑子不好你说,事情都过去了,有什么用?”

  “是啊,没有用啊,陈雯锦也意识到这个事实了。”                        

                            

  ……

  陈雯锦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以前那个常常板着脸怼她“你得反驳,得反抗,你不反驳就是默认,你不反抗就要继续挨打”的朋友没有了。她以前觉得自己只是没有自尊的懦弱,不过反正也没碍着谁,懦弱就懦弱吧,但如今她觉得自己面目可憎了。她是东郭先生故事里的狼,农夫与蛇故事里的蛇,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胚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别人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做个正直的人,她的父母就是要把她往忘恩负义的道儿上扯。

  她那个脾气至死都不可能原谅我了。她想。

  她那天中午回来给我买了个煎饼果子我还没给她钱呢。她又想。

  ……

  陈雯锦压线考上了C大,所有人都以为她上了大学认识了新的朋友能渐渐想开,但他们太乐观了。陈雯锦之所以疯魔,根儿在她妈妈那里,不在苟杞那里。苟杞只不过是个炮捻子。

  陈雯锦的妈妈察觉陈雯锦情绪渐渐稳定了,继续行使自己失控的支配欲和控制欲,疾言厉色佐以声泪俱下,以令人窒息的方式打压陈雯锦的自我意识。

  陈雯锦其实也曾自救过,她请心理医生去与她妈妈谈话,说有病的不是她。但陈主任见多识广舌灿莲花,电话里几句“推心置腹”父母经就把年轻的心理医生给搞定了。

  ……

  3.

  周五晚上,元榛的经纪人黄雨时用个人账号“梅子黄雨时”发布了一条视频。虽然是她的个人账号,但圈内应该知道的人都知道。

  黄雨时原本不想配文,但是这段视频她看了三遍,最后实在是没忍住,她写道:从脐带剪断的那一刻,孩子就是独立的个体,如果不能接受这点,有些人就不要繁衍了。                        

                            

  视频中,一个叫“陈雯锦”的扎着麻花辫的漂亮女生,坐在光线不明的犄角旮旯里,在呼号的寒风中,给这个世界留下了她最后的一些话。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痛苦的遗迹,也没有即将要解脱的欢愉。

  “……我读什么书、穿什么衣服、剪什么头发、压岁钱怎么支配都归她管,我要是敢反抗,她就能请假在家守我两天三天四天,直到我屈服。而那个没用的男人只会不耐烦地说‘听你妈的,别找事儿’……因为苟杞的事情,我几乎把家给拆了,她不敢再刺激我,允许我夜里睡觉锁门,结果第二天我就在书架最上层翻出个针孔镜头。我看到那个镜头我就明白了,我这辈子不死是逃脱不了了。果然,我考去了C大,她在同一时间调去了C大所在的海市。”

  “我原来以为她最起码是爱我的,但是在她下决定把章伶桐多年欺负我的这件事儿揭过去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她并不爱我,她只是要在我身上行使她变态的统丨治欲。有病的是她,不是我……啊,或许最后我也病了,那句‘没有’是我自己说的。”

  “我高考前就查出来重度抑郁了,医院里有病例的。我自杀跟苟杞没有关系,只跟她一个人有关系。零点过后就是1月18日,是她的阴历生日,所以她知道是跟她有关系的。如果她因为我留下的钱跟苟杞不依不饶胡搅蛮缠,要麻烦警察叔叔出个警,谢谢。”

  漂亮女生要关掉视频的时候突然想起还没做自我介绍,她顿了顿,露出大方的、得体的、文文气气的笑容。

  “我叫陈雯锦。”

  ……

  苟杞手里有另外一个没有公开的视频,是陈雯锦单独给她的,视频很短,只有三十秒。跟公开的那段视频背景一样,大约都是在离开老楼监控缺失的那半个小时里录制的。                        

                            

  ——陈雯锦将视频定时发送以后,便删了邮箱APP和相册里的视频。因为她有重度抑郁症,而且监控证明确实是自杀,警察并没有深度查她的手机。

  陈雯锦瞧着摄像头,温柔道:“苟杞,我就是想跟你说,你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朋友。真的很对不起,那时候说了谎话。”

  陈雯锦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但是嘴角却扯出了赧然的笑,她坦诚地说:“其实,太高,太黑,我有点害怕。”

  ……

  苟杞与视频里的陈雯锦对望着,眼前一片模糊。

  “有病的不是我”、“爱的针孔镜头”、“有些人就不要繁衍了”这三个词条当晚轮流登顶热搜。各社交媒体的话题讨论量在很短的时间里就破十亿了。

  这天深夜,有个粉丝量千万的博主盘点了苟杞在决意自杀之前遇到的这些人,用这样的一句话总结了这些人:他们没有人大奸大恶,但也没有人不膈应人。

  再两天后,陈雯锦的父母在上级和舆论的双重压力下向法院申请撤诉了。

  有小道消息说,陈雯锦的父母上个月向民政部门递交了领养申请,准备领养晋市福利院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儿,这次事件以后,民政部门驳回了他们的申请。

  4.

  霸凌事件的余波全部过去以后,元榛也依约进组了。新电影就在大都本地拍摄,元榛收工早就回长宁别墅,收工晚就住在苟杞的仲夏小公寓里。

  七十多平的小公寓,一米五的床……有些时候就比较难熬。但因为并不打算长住,就只能将就。

  元榛洗完澡打着喷嚏出来,他正要问苟杞家里有没有感冒灵,听到苟杞的手机里传出张海玲在新剧组接受采访的声音。                        

                            

  某人用找事儿的语气问:“听说元榛的那位助理女朋友在片场跟你起过冲突,是她主动挑衅的,海玲姐能具体讲讲这件事吗?”

  张海玲嘲讽道:“哪儿听来的闲言碎语,这也值得一问?”

  ……

  元榛单手擦着头发,捡起床头的手机,给黄雨时发了条信息,说前些日子找过来的那档节目可以推荐给张海玲的经纪人,张海玲这个性格既然改不了,不如就一条道走到黑,《直来直去》这档节目很适合她。

  苟杞正喝着水,转头不意瞧见湿淋淋的尚未着上衣的元榛,默默垂下脑袋。苟杞在晋市的远郊长大,那里的叔叔伯伯一到夏天就总喜欢赤着上身遛弯儿,尤其是傍晚饭后的时间,苟杞对此麻木无感,能面不改色向他们问好。但是落到元榛身上却大不一样。她一瞧见元榛衣下的皮肤就忍不住面红耳赤,而这跟元榛皮肤细白骨肉匀停没有关系。

  “苟,我可能感冒了,你这里有没有感冒灵?”他套了件白T,踩着胡不语置办的十块钱的拖鞋,啪嗒啪嗒向着苟杞走去。

  “给你冲好了,”苟杞退出采访小视频,重回原先的小说界面,她指着旁边的玻璃杯,不与他目光接触,小声解释了一句,“下午我就听到你咳嗽……”

  元榛夸了她一句“我苟越来越像样了”,两口喝掉冲剂。他正要拎着毛巾回浴室,眼角余光瞥到她脖颈和耳根可疑的红痕。他伸手拨了拨她的耳朵,问她:“什么情况?是不是看不健康读物了?”

  苟杞推开他的手指,给了他个“你真烦人”的白眼。真是胡说八道,网站不许描写脖子以下部位。胡不语推荐给她的小说都可健康了,作者一些隐晦的描写全靠她自己根据上下文心领神会。                        

                            

  元榛露出“明白了”的表情,断言:“那就是偷看我洗澡了。”

  苟杞感觉这个房间自己无论如何是待不下去了。

  元榛眼睛倏地转深,他低低叫了声“小苟”,两手撑到苟杞腋下,将之平移到床上压倒,跟着在苟杞慌乱的目光里,也抬腿上了床,并半跪着锁住苟杞的膝盖,使之寸步不能移。

  元榛目不转睛盯着苟杞的眼睛,徐徐脱掉套上去没两分钟的T恤。

  苟杞自下而上瞧着元榛遮眼的碎发,感觉自己不能呼吸了。

  元榛睫毛低垂,缓声道:“苟助理,沐浴露味道太重了,你闻闻,下回不要买这种了。”

  苟杞后脑勺重重压着枕头,声音紧巴巴的:“跟……跟以前的一样。”

  元榛像是没听到她微弱的反驳,他刻意地越压越低,苟杞瞧着那与她之间只剩下一只拳头距离的紧实平坦的腹部和两只拳头距离的白净的胸口,在害臊得面红耳赤之余,默默咽了下口水。

  元榛在她耳边诱道:“以我们的关系,你可以摸一摸的,你想吗?”

  苟杞眼皮狠狠跳了跳,她没回答他,经不住诱惑颤巍巍地直接伸手了。

  元榛低头瞧着那手指,在她即将触到自己的腹部时,整个人突然向后一撤。

  “下回吧。”元榛泰然自若地起身。

  ……

  苟杞的眼睛红了。

  元榛不着痕迹地扯了扯运动裤,哼着上部电影的插曲去了浴室。苟杞躺在那里呼哧带喘半天,横臂抹了把眼睛,决定要跟“阿娇”冷战。冷战的第一步就是抢他的床。

  ——因为元榛个头比较高,所以床就分给了他。苟杞栖息在总长不到一米八“比宜家贵”、“但贵有贵的道理”的可折叠沙发上。                        

                            

  元榛在浴室里磨磨蹭蹭半个小时,待他出来,就发现那张小床被苟杞和苟富贵、苟不忘占领了。苟杞戴着耳机闭着眼睛趴在床上,肚子下面压着两个棉花娃娃,不知是睡是醒。

  元榛蹲在床前提醒:“苟,你睡错地儿了。”

  苟杞皱了皱鼻子,假装没有听见,她转过头去,留给他一个翘毛的后脑勺。

  元榛眼神幽微注视着只着睡衣的可爱女生,到底没忍住,抬手在那撅起的屁丨股上刮了一下。再重些像在惩戒,再轻些显得轻佻,不重不轻刚刚好的力度。

  苟杞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面色涨红,一跃而起。与元榛面面相觑。片刻,黏在胸前的苟不忘无声落到床沿,再落到地板上。

  元榛起身单膝跪在床上,伸手扣住苟杞的后脑勺,与她接了个湿淋淋的吻。

  “苟,你睡错地儿了。”他低声重复,拇指轻轻摩挲着她耳后的皮肤。

  苟杞奓着胆子对上了他的眼睛:“……没睡错。”

  苟杞抬手摘掉蓝牙耳机,耳机里播着雨声白噪音,似乎还有植物拔节生长的声音,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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