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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不吃肉


  宣国十二年七月十二四,阴雨绵绵。

  这一年的宣国夏日,似乎雨水比往年多些。

  也就在这一天,牢房里释放了许俊,聂老爷因指使家奴杀人未遂,判坐监一年半,白二、白四两个同伙,判坐监一年四个月,杖责四十。

  月娘跟八喜的尸首,是许俊帮着收敛的,就埋在城西一处坟地里,挖了一个大穴,买了两口棺材,将两口棺材放入一个大穴里,又买了香烛纸货烧化了,算是全了他们母子之间的缘分。

  八喜也算谋了个好下场,至少没有像别的孤苦太监那样,死后被扔进乱葬岗或跟一帮太监埋在一起。

  常公公并不像八喜说的那样被烧掉,而是按照皇帝的意思,由礼部张罗着,埋入宫中太监所在的陵园。

  常公公出殡那一天,棺木森森,纸人纸马素白生动,纸钱扔得像冬天的雪片子似的,抬棺的人沉默不言,只听见祭奠的人发出低低的哀嚎声。

  吹唢呐的人扬着脖子脸憋得通红,一曲唢呐吹得人几乎滴下泪来,击鼓的人手臂粗壮,四人抬的大鼓响起来,声音震得地都发抖。

  祭奠的人烧的黄纸在半空中飘飞,热腾腾的星火许久不灭,一行人或是白袍或是白帽,远远望着,像是一夜白头。

  棺木是从青城最繁华的宝隆街抬出去的,沿着永安河走,过一座拱桥,又穿过两三条横着的长街,过了城门,再走三四里才到陵园。

  青城几乎半数的人都出动了,大人背着手,小孩子踮着脚,或是骑在大人脖子里由大人驮着,茶楼里的人忘了喝茶,也涌到了街上,饭馆里的人皆上到二楼,坐在窗边侧着身子张望。

  平日里最为热闹的天桥,这一日也冷清的不得了,那些舞娘或是耍蛇人,纷纷歇业,挤到人群里看着声势浩大的送葬队伍。

  这些年来,除了王爷之流,那些官僚死了,未必有这样的场面。

  青城虽是天子脚下,可皇上亲兄弟不多,王侯将相们又活得久,这样的丧事,真是几十年难见的。

  大伙议论的就多些。

  “皇上还是最疼常公公,活着的时候,赐给他一处宅院,比四品官的府邸都大呢。他死了,又弄得这样的声势,那棺木便要不少钱。”

  “人活到常公公这份儿,也算是没白活,咱们的皇帝,算是个仁君了。”

  “谁说不是呢。”一个老者抚着胡子道:“宣国且不算,便是往前说,历朝历代,哪有对太监这么好的呢,可惜常公公福薄哎,养虎为患,竟养了一个白眼狼,好吃好喝的待他,最后却被他给杀了。”

  送走了常公公,相遂宁去了一趟流云坊。

  童四月邀请她去看最新的料子,说是秋天快来了,蜀锦上了新,刚从南部运来了两匹料子做秋冬衣裳,因料子少,要做秋冬衣裳的贵女又多,所以提前跟相遂宁打了招呼。

  那蜀锦料子的确是极好的,往年都是贡品,它用熟丝线织成,用经线起花,四方连续,色彩鲜艳,做成的衣裳又舒适,又出彩,在暗色的秋冬天里,是一抹极亮眼的存在。

  做人呢,就是要对自己好一些。

  蜀锦料子贵重,做一件衣裳,要八两银子之多。

  没事,有钱。

  自从皇上惦记上她,悄摸的把相大英叫过去好几趟了,说了什么相遂宁无从知晓,但肯定是帮着她说话的,因为从宫里回来以后,相大英将她每个月的零用钱涨了几番,以前一个月能领到一两不错了,现在一个月五两银子,还不算买胭脂水粉的钱。

  皇上英明,宫里宝贝也多,他赏人也大方,就这个七月,已经赏了相遂宁两回了,一次是一支八宝银簪子,一次是一对做工精致的金盘扣。虽东西不大贵重,可好在宫里东西工艺都极好的,十分亮眼。

  走出流云坊相遂宁才想起皇上送的八宝银簪子来,此时正插在她脑壳上呢,于是取下来递给童四月,那银簪子上头还镶嵌着红宝石,红宝石璀璨又温润,这簪子,少说得十两银子。

  童四月无论如何不肯收。

  “你我之间计较那么清楚干什么。”相遂宁亲手将八宝银簪子插入童四月的发间,真耀眼,真夺目,真好看。

  相遂宁的钱袋里,还有四五两银子,每日有银子傍身的感觉真好,再不用抠搜的了。

  以前看见首饰铺子里的胭脂水粉,或是看到饭馆里的大鱼大肉,只能隔着门咽口水。

  现在不怕了,有银子,就硬气,现在能走进去咽口水了。

  “常公公的事,真凶已经除了,姐姐可以安心了。”童四月福了一福,安慰相遂宁。

  相遂宁回了个礼。

  事实真相,只有她心里清楚。

  她不愿把真相说给童四月,知道的多了,危险就多了一层。

  “我得回了,出来久了祖母要惦记。”相遂宁福了一福。

  童四月亲自将她送出门外,左右看看,临街的几扇窗户都放了下来,往日这些铺子窗户早早支起迎客了,这些天大伙都是早早放下门板,关起窗户,显得有些萧条。

  “姐姐路上小心些。”童四月叮嘱她:“最近青城不大安生。”

  相遂宁以为她是说常公公遇害的事。

  童四月又四处望望,虽说临街铺面关了不少,可街头的行人还算从容,人数也不比以前少,她心里才算落定。

  不过她还是叮嘱相遂宁:“近日铺子里来了不少守城人的亲眷,听她们说,这些天总有不明身份的人往青城涌,有说是长州来的,也有说落城来的,总归是逃荒的流民,拖家带口的,一进来就抱着人的腿不让走,有位贵女被抱了腿,吓得回去病了一场。按理说不该让姐姐来流云坊的,又怕姐姐在家寂寞,我也想姐姐,所以……”

  流民这个词,相遂宁从相大英那里听说过。

  流民的事已经好些天了。

  据说天一黑,守城人就拿着鞭子往城外赶人,有些撵不走的,干脆打一顿装到板车上扔得远远的。

  不曾想扔了这么多次了,还没扔完。

  还是小心提防的好。

  “姑娘,行行好——孩子快饿死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怀里挂着个孩子,一手拿破碗,一手扶着棍子,一瘸一拐的来到了流云坊门口。

  女子衣不蔽体,后背还缺了一块,露出脏兮兮的皮肤,她头发凌乱,枯如杂草,或许是营养不良加上提心吊胆,她面色晦暗,嘴唇干裂,手上有许多血口子,她是那样瘦,几乎是骨瘦如柴,扶着棍子犹站不稳,脚上那一双鞋,说是鞋,早没了底,全是脚底板在走路,那鞋套在她脚踝上有些滑稽。

  女人往后缩了缩脚趾,舔了舔嘴唇,她的眼神没有神彩,像是疲倦极了,时刻都能睡过去一样。

  只有她怀中孩子的哭声能让她偶尔振奋一回,孩子的背带已经脏得瞧不出颜色了,十字交叉耷拉在她胸前,她胸前干瘪,孩子像小袋鼠一样挂在那儿,伸着小手在她胸口一阵摸,什么也摸不着,孩子张嘴去蹭,什么也蹭不到,孩子就哭起来。哭的声音很小,就跟猫叫似的。

  看来,孩子是饿了。

  妇人伸出手指,她手指上有伤口,她将手指伸到孩子嘴里,孩子一阵猛吸,嘴角渐渐流出血来。

  这女人在用自己的血喂孩子。

  女人文弱,为母则刚。

  相遂宁几乎看不下去,给了明珠一两银子,叮嘱她去后巷的饭馆买些吃的。

  明珠很快回来,买了荷叶鸡跟熟牛肉,又买了一笼馒头。

  童四月已经从流云坊里端出茶水来,女人的眼睛都直了,相遂宁拦下童四月,从树上摘了三四片叶子下来放进茶碗里才递给女人,人渴久了,猛的见水,如果喝的太快太急,会要了她的命,得让她悠着点喝。

  女人“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水,嘴唇渐渐滋润起来。

  明珠把吃的递过去,女人颤抖着手打开荷叶鸡,那味道几乎让她流下口水,她拿衣袖揩揩嘴角,眼睛里透出亮光来。

  相遂宁以为她会撕下一个鸡腿吃,或是抱着荷叶鸡就啃,不想她重新将荷叶鸡包起来,塞进了衣裳里,又爱惜地摸了摸熟牛肉,然后把熟牛肉也塞进衣裳里。

  她拿了一个馒头吃了,渐渐地手不再抖了,才开口说话:“多谢姑娘们好心,不是你们,我都要饿死了。”

  “你怎么不吃肉?”相遂宁有些疑惑。

  “肉……是好东西,我也想吃,可……跟我一起逃难来的人,还有七八个老乡,他们睡在城南的桥洞下,因怕守城的人驱赶,所以并不敢全都出来,我带着孩子,如果不吃饭,孩子会饿死的,所以冒险出来试一试,没想到遇见好心的姑娘了……不过我那几个老乡也快饿死了,我得给他们带点吃的回去。”说话间女人就将一个馒头咽进了肚子里。

  馒头太干,她噎得直翻白眼,童四月又倒了一碗水端出来。

  女人将馒头放在茶碗里浸了浸,弄了小小一块,放进小孩嘴里,小孩的嘴蠕动着,便不再哭了。

  “你们从哪里来?”

  “我们是从长州过来的,我们来的时候,流民还不多,所以城门未关,现在好多流民挤在城外,已经不让进来了,只能在城外几里的地方偷偷搭窝棚住着,青城这里老是驱赶。”

  “青城驱赶,你们怎么不去别的州府试试?万一有活路呢?”

  “临近的州府都去试过了,里州,楚州,安州,这几个州的流民甚过青城。以前这几个州府也都开着城门的,现在都闭门了,让我们这些流民自生自灭,如果回到长州去,也只有死路一条,我们现在又饿又累,身子虚弱,即使回长州,也回不到,只会死在半路。”

  揪心。

  民生多艰。

  别的州府相遂宁不清楚,青城这里,流民过剩,一则不安定,二则影响青城形象,周大人那里,自然会大力驱赶。

  流民的死活,又有谁会在意。保住自己治下的安生才是最重要的。

  相遂宁掏出荷包里仅存的银子递给女人,女人摆着手不敢接。

  “你拿着吧,要来一顿饭,又能支撑多久?这银子够你过一阵子的。现在天热,东西容易馊坏,不敢给你买太多吃的,怕你们不舍得扔再吃坏了肚子。你拿了银子以后,尽量避开搜捕,偷偷去买东西。”

  女人握着银子跪了下来。

  相遂宁扶她起来,女人真瘦啊,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

  “我要回了,早点给老乡们带些吃的,不瞒姑娘,我孩子的爹也快饿死了,知道我要来了牛肉跟鸡,他们要高兴坏了。”女人摸了摸怀中的肉,脸上挂着知足的笑。

  相遂宁目送女人转头走了,她才跟童四月惜别。

  刚走出几步,便听到女人的呼叫声跟一帮男人的声音。

  “官爷,饶命吧,官爷——我再不敢了。”

  “怎么交待你们的,让你们主动出城去,当耳旁风是不是,说不出来,又出来乞讨是不是?”

  “好了不要再跟她废话,只问她出不出城,如果不出城,拉回牢房里去,等天黑了打死扔到乱葬岗。”

  相遂宁远远望着这一切,不禁心惊。

  女人吓得犹如雨中的惊鸟,她几乎是伏在地上,怀中的孩子受了惊吓,又开始嚎哭起来。

  四个衙役将女人围在那儿,刀已经出了鞘,他们用刀尖抵着女人的下巴,刀尖锋利,女人的下巴流出血来,动也不敢动,只是哆嗦,眼神里全是恐惧跟哀求。

  “官爷,孩子需要活命,求官爷不要撵我走,如果出了青城,我只有死路一条……我保证,以后天黑了我再出来,天黑了再出来。”

  “你死不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们这些流民不能在青城的地界活动,也不能出来乞讨,听不懂吗?”一个衙役用刀尖在女人怀中一挑,几乎挑开了女人的衫子,女人衫子里藏的荷叶鸡跟牛肉就掉了出来。

  女人想要护住,衙役用刀一挑,荷叶鸡跟牛肉就飞到了路对面,路对面几只野狗正在寻食,见了肉便扑了上去,一阵撕咬,肉就进了狗的肚子。

  女人手里只剩下几个馒头。

  衙役将馒头打落在地,抬脚上去踩了几下。

  女人哭着想将馒头捡起来,可馒头瘪了贴在地上,她揭都揭不下来,还怎么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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