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2章 那分明是毒,人心之毒
南渡口上本来因为不断上涨的水线闹得人心不安,围站在码头上的人都在看着被淹没的台阶担心不已。
随着桑枝夏陆续吩咐下去,六神无主望水兴叹的人们,突然找到了此时此刻能做的事儿。
想一日赚一两银子的人,都伴着头脸上的汗水和雨水呼哧使劲儿。
生怕真的起了大水的人,也在四处找麻袋寻砂石,试图靠着人力堆砌起一道抵御洪水的长墙。
桑枝夏被点翠护着进了避雨的地方,一路上已经摔了两次的胖老头儿都顾不上龇牙,大喘着气说:“东家,您可不能再往下头去了啊。”
“那底下距离江面太近了,风一大浪一卷,那随便扔三五个人下去,一点儿影都见不着,您……”
“花大爷。”
往常跟着林云跑腿的一个小子赶紧捂住花老头儿的嘴,咬牙说:“当着主子的面儿,你都说的什么晦气话?”
“咱东家福泽深厚,哪儿会遇得上你说的那种事儿?”
花大爷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脸色一拘谨刚想告罪,就听到桑枝夏好笑道:“都是自己人没那么多避讳的。”
“你是好意我知道,那边都安排得差不多了,我不下去了。”
花大爷听到这话才觉得放心不少,不由自主地说:“是不能下去了。”
“那江面现在看起来还算平稳,要出事儿的时候,那当真是不给人反应的机会。”
“东家您要做主的事儿多,大局还等着您来把控,您只管找个避雨的地方安心等着,自己可千万不能再去冒险了。”
桑枝夏好性子地点头说好。
花大爷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想到自己去办的差使连忙说:“东家,您之前说的人我去给您找来了,我去把他们叫进来?”
桑枝夏灌了一口点翠给自己的热姜茶:“请。”
花大爷是幼时遭过灾的,被他找来的这些也多是当年一起遇过难的人。
上一次大洪已经过去了几十年,现在知道当年情形的人也都是上了年岁的,其中居然还有两个是头发花白的老者。
临时找出来的地方不宽敞,能坐的凳子也没几个。
桑枝夏赶紧站起来把自己的凳子让给了一个老者。
老者满脸紧张接连摇头:“贵人不必起,我担不起,您……”
“此番是我有事相求,诸位才是我特意请来的贵人。”
桑枝夏示意点翠赶紧出去找凳子,自己亲自把茶壶中的热姜茶给到场的人一人倒了一杯,道了声抱歉才说:“贸然惊动各位也是不得已。”
“只是想来花管事也跟你们说了,连同我在内包括手底下的人多是北地来的,不曾见过南方的大洪,就连类似的水灾都少见。”
“之前在这边做买卖的时候都安安稳稳的,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形,一时慌了手脚没办法,只能是把各位请来帮帮忙。”
花老头去找人的时候,这些人还难免慌张,觉得跟有钱有权的富贵人打交道是难为人,横竖都难合贵人心意。
可坐下来桑枝夏三两句开门见山说清了来意,萦绕了一路的紧张和惶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后怕。
一个老婆婆捧着姜茶叹气:“东家是想问当年大洪的情形?”
桑枝夏点头:“对。”
“我想知道当年发大水之前可有什么征兆,起了洪水之后受灾的都有些什么地方?包括南允在内的这些大城小镇又都是什么情形,以及当时的官府针对洪水都做了什么抵御之策。”
似乎是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太急了,桑枝夏缓和了口吻说:“我有些心急一下问得可能有些多,你们挑自己知道的告诉我就行,不必为此为难。”
桑枝夏问得足够客气,知情人倒也没什么好瞒的。
老婆婆苦笑道:“东家要问南允是什么情形我不知道,江南的能说上几嘴。”
“因为我本是江南的人,十六岁那年遭了大灾,灾后起了大疫。家里实在是活不下去了,被我男人半袋子小米卖给了路过的人牙子,随后辗转过了好几年才到的南允。”
桑枝夏听到大灾后起的大疫,心头毫无征兆咯噔就是一声巨响。
“大疫?”
“对。”
“大疫。”
老婆婆布满斑点和沟壑的脸上,泛起无数一生言不尽的涩味,反复吸气后慢慢地说:“大灾之后,必起大疫。”
“死的人多了,还都是被淹死的,随处可见的都是泡浮囊了的尸体,男女老少都肿得跟泡了三天的馒头似的,又涨又亮。那种当时被称作炸鬼,东家知道为什么吗?”
桑枝夏抿紧了唇摇头:“不知。”
“因为这样的浮尸不能捞,也不能碰,水不褪的话,强行捞了不等靠在没被淹的地儿,就会整个炸开。”
老婆婆面露讥诮:“没被淹死之前,男女老少都是人,被淹死以后还不安分,死无全尸就成了炸鬼。”
“炸鬼是最晦气的东西。”
“因为这人的尸首一旦炸开,那股子熏得脑子疼的臭味儿好久好久都不会散,炸得四分五裂的皮骨血肉之类的,飞得到处都是。”
“水面上也飘着一层带着红的油光,随处都能捡到残肢血肉,那会儿人们都说,要是碰着炸鬼沾染上的东西,就会被选成下一个替死鬼,不是染病惨死,就是不久后也会被淹死。”
对上桑枝夏震惊到战栗的目光,老婆婆苦涩道:“都说江南是世间最绝顶的好地方,可江南这种地方啊,高山太少,通水的地方太多,所以在大洪袭来的时候,山头上能站着活下来的人实在太少了。”
“东家知道那些年侥幸活下来的人,后半辈子都是什么样儿的吗?”
不等饱受震撼的桑枝夏插话,老婆婆就自顾自地说:“像我还有我知道的一些,后半辈子都不吃肉了,什么肉都吃不下,闻着味儿都想吐。”
“那白花花的骨头,红翻翻的血肉,低头就能看到的尸体,呼吸都能闻到的腐臭,这么多东西积压在一起,怎么可能不起大疫?”
老婆婆仓惶地闭上松垮的眼皮,带着无数难言的痛苦轻轻地说:“都说人心才是世间最毒之物,那无数人心都被泡在了水里,喝的每一口水,吃的每一口饭,怎么可能不带要命的毒?”
“那哪儿是疫啊?”
“那分明是毒,人心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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