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分别常有
烤什么?
先烤的必定是厚实的肉类, 比如切成一样大小、肉质均匀的小羊排,又比如横着插在签子上面厚厚切出来的五花肉块。
底下炭火生机勃勃地跳动着,陆芸花把手边厚切五花和小羊排架在石头炉子上, 卓仪把里面几个大块柴火取出来放到一边,对于大块肉来说,只有小火慢烤才能烤出“外焦里嫩、皮酥汁多”的状态,一定不能心急, 要一点一点烤才行。
火焰之上的高温中粉白的肉开始蜷缩收紧, 肥肉似乎都已经融化, 呈现一种近乎半透明的质感,他们的表面一点点染上微黄, 这是食欲和浓香的色彩。
油脂滴落在柴火之间,火焰便高高兴兴跳跃起来, 像个贪吃的小动物,“啊呜”一口把落下去的油吃进嘴里。
可惜陆芸花是个只关心自己烤肉好不好吃、心硬如铁的厨娘, 底下这些跳来跳去的小火焰们只会把肉串外面燎得焦黑, 所以她熟稔地转了转肉, 把相同的肉串相互拍打, 叫油脂平均地裹在肉表面的每一个角落。
“阿娘,好香啊!”云晏蹦蹦跳跳拉着榕洋过来, 深呼吸一下后放开榕洋的手, 他一个蹦子跳到陆芸花旁边, 微微蹲下,偏头依赖地靠在陆芸花腿边, 摸着自己的肚子可怜兮兮说:“阿娘, 肚子已经饿起来了。”
榕洋已经很习惯云晏这种“说放就放”的动作, 被落在后面也没什么表情, 淡漠着一张小脸,却默不作声地也和云晏一般靠在陆芸花另外一边腿上。
跟在后面的白巡把长生放在地上,这满是乱石的河滩对长生来说还是有点行走困难,故而一路上都是白巡抱着过来的。帮着阿耿给长生整理衣物,白巡也夸张地深吸一口气,明明肉还没好倒是已经夸赞起来:“各地烤肉我可吃得多,但像这样还没烤好就香气四溢的烤肉还是头一次闻。”
“在家里待久后不说别的,单单这说话阿巡就和从前很不一样。”陆芸花点点头,很郑重般上下打量一番白巡,表情严肃地说道。
想揶揄一番陆芸花,反倒被拿着刚来时候的事情打趣,白巡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嘴巴张了张,听一边卓仪低低笑了几声,孩子们也像小仓鼠般发出压低了的嬉笑声,整个人都囧住了,只得拱手向陆芸花讨饶,示意说不过她。
陆芸花含笑斜斜瞧他一眼,也不再“乘胜追至”,反倒空出手来摸了摸云晏和榕洋的小肚子,说:“我看不是饿是馋吧,看看这小肚子还有点鼓鼓的呢,等会儿的烤肉要怎么吃?”
榕洋悄悄吸了肚子,腰背也不经意挺直了,云晏撅起嘴也跟着摸摸自己的肚子,嘟哝道:“可是脆皮猪肘也很好吃呀,而且、而且我吃猪肘的时候都不知道晚上还要烤肉呢!”
“那就只能晚上少吃些了,免得积食。”陆芸花毫不犹豫回答。
云晏和榕洋的眼睛一下瞪大,连弯着腰看烤架的阿耿都稍微摇晃一下,非常不敢相信陆芸花能说出这样无情的话的样子,长生也像他二哥似的撅起嘴,轻轻摸摸自己有点鼓起来的肚子,小声说:“长生还是想吃,只要……只要多动一下就会饿了吧?”
云晏眼睛一亮,现在在这里说话不如马上就去活动一番,争取等等多塞两口五花肉,又是一下跃起,惊得陆芸花伸出手在他和炉子之间挡了挡。
就听云晏信心满满大声嚷嚷道:“没有关系,我们打一会儿沙包,等一下又能吃很多了!”
“嗷呜——”他意气风发的指向一边稍微柔软一些的地方,阿耿他们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听懂了“打沙包”三个字,垫子上躺着的呼雷扬起头,发出长长一声嚎叫,起身屁颠颠走到云晏身边,似乎对这个提议再满意不过了。
芦苇间栖息着的水鸟们本来都习惯了这些突然到来的一行人,只时不时警惕地看一阵子他们在干什么,此时被这声音惊起,瞬间从芦苇中“呼啦啦”飞起来,一片黑压压过后再不见踪迹,也不知还要多久才会回到这里。
打沙包是最适合多人玩的游戏,之前陆芸花做给陆榕洋那个小沙包早已寿终正寝。本身就不是什么好布料,就算孩子们再怎么爱惜,经过长时间的激烈玩耍后也撑不住了,沙包坏了后陆榕洋很是郁郁寡欢,陆芸花便选了些很硬挺的布料又给他做了几个沙包,这才把他哄好。
烤肉炉子就这么大一点,东西也都是备好的故而用不到别人帮忙做什么,人全挤在跟前陆芸花还觉得烦,所以今天也是头一遭,卓仪这个从未跟着孩子们玩沙包的也上场了。
他当然乐意陪着孩子们玩沙包,只是以他的身手上场就未免有点太欺负人了,不过今天有白巡在,一边一个大人就正好。
只见白巡拿着沉重的沙包如同捏着一根羽毛,泼墨作画一般轻轻掷出。淡色袍角飞扬,他狭长的眼尾轻弯,有种说不出的风流写意,可手中黑影却似一道疾光般飒然惊出,笔直如同利剑,直直刺向中间卓仪。
卓仪岿然不动,面色平和,微背着一只手站着,忽的一阵风吹来,他袍角被吹得猎猎作响,黑影在风的裹挟中更是狂暴,转眼间就到了卓仪面前。
很快又很慢,起码在卓仪看来就是如此,他睫毛微微颤动一下,微微翘起的唇角还带着温润的笑意,只轻轻侧了一下头,那携带着风雷之势而来、如同暗器一般的沙包就被卓仪牢牢困在掌中。
“轻些,莫要将芸花做的沙包弄坏了。”卓仪沉声说着,转头去看陆芸花。
陆芸花放下手中调料抬起头,这时茫然换了个姿势:“怎么还不开始?”
一如往常。
中间表情认真的榕洋矮了矮身子,更是专注。
卓仪:“……”
卓仪微不可查叹了口气,和做出同款表情的白巡对视一眼。
每次用武之时陆芸花都能毫无感觉地自动找到“这很正常”的借口,亦或者像现在一般正正好错过,也叫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许之前还担心陆芸花接受不了“武功”这事情,现在都有点好奇起来,如若不做遮掩,陆芸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异常。
卓仪默默想着,只无奈笑着摇摇头,问:“我接到就该我扔了?”
入了春,夜晚到来的时间比冬天晚了不少,但当阳光暗淡的时候温度还是会“嗖”的一下降下来。北地皆是如此,春秋的温暖都来自于太阳,所以大家也只玩了一会儿,炉子上烤五花好之前就收拾收拾坐下了。再者如今可没有路灯,暗下来后路都不好走,要赶在黄昏时候回家才行。
众人围着圈坐下,烤好的厚五花放在中间,炉子上新加了里脊片后陆芸花也跟着坐过来。
拔开葫芦塞子,卓仪给大家倒了甜甜的茶饮,用的是家里有的木头杯子,卓仪前面杯子上有一朵小花般的纹路,陆芸花面前亦然。
“哎哎,今日喝什么甜饮子?看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白巡不知什么时候也在筐里放了个葫芦,这时候拿出来一脸神秘地摇了摇,得意极了。
卓仪刚想说什么,白巡就伸出手马上制止他,嘴巴撇了撇,拖长语调:“哎呀哎呀,是酒!知晓你不喝,我一个人……”
他突然看见对面陆芸花,很是不怀好意地看一眼卓仪,怂恿道:“嫂子要不要喝一点?上好的青州蜜!”
青州蜜?
陆芸花来这以后真没见什么酒,周边村子都没有买酒的地方。之前战乱时人心惶惶,大家拿着粮食都想存储下来保证以后活得下去,哪里会拿来酿酒?陆芸花前头还想自己酿黄酒米酒,现在看来大些地方的名酒依旧很有销路。
能带上名号的酒说明味道不差,而且还是白巡拿出来的,陆芸花一下来了兴趣,爽快把杯子递过去叫他倒上。
“额……”白巡愣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不知怎么表情更是高兴,给陆芸花倒了满满一大杯:“嫂子爽快!看来今日就是你我共饮了!”
“我也想共饮,只是白叔叔不愿意。”云晏嘟哝着喝了一口自己的甜饮,有点小小的怨气的样子。
卓仪温和微笑,低声哄他:“阿爹还不是没有喝?再说你们还小呢。”
他是刀客,稳定的手是比锋利的刀还要重要的武器,虽说现在已经归隐,可卓仪依旧是诚挚的刀客,所以他还和从前一样练刀禁酒,甚至因为心境平和,现在刀法反而更加精进了。
云晏果真不再说什么,陆芸花看着卓仪和孩子,昂首嘬饮一口杯中酒水,或许是日光正好、微风舒畅,或许是浓香四溢、家人在旁,她整个人进入到一种说不出的慵懒平和,只觉心神与身体一样放松,所有烦恼都消失不见。
这才是真正的放松、真正抛却一切烦恼的游玩。如果刚开始只是为了给白巡送行,那现在就真的成为了“一家人的放松野炊”。
酒液在口腔中仿若清灵的风般旋转跃动、感官中似是激荡起层层涟漪,于转瞬之间惊醒味蕾。它带着仿若花间蜜汁般的清甜,如沙漠中涌出的甘泉般滋润着因为烧烤火焰干涸的唇舌。
又是烈意燃起,绵绵如锦里藏针,带来轻微又爽快的灼烧之感。但这感觉并不热烈,彷如蜂蜡燃起时候的火焰,轻轻一阵风吹过便熄灭了,只留花香馥郁之气溢满口中鼻腔,果蜜清甜之味停留舌尖味蕾。
“好酒!”陆芸花赞叹出声,再次饮下一口。
应当是米酒,因为只有米酒才有这样绵柔顺滑的口感;又似乎是果酒,因为只有果酒才有这样花果浓郁的香气。
略微带着点酸味,这是制酒技术不够发达的证明,但这酸味并不浓烈,只浅淡存在于后味之中,被清甜的果香层层掩盖,可见制酒师傅的高超技术。
陆芸花细细品尝,许久才喟然长叹:“是我做了井底之蛙,还想自己酿酒……”她晃了晃已经空了的酒杯,哂然一笑:“世间有这样的酒水,那里用得着我这样的新手做什么酒?”
她当然只是感叹,饮用的酒和做菜所用的酒并不一样。
像“青州蜜”这样有着自己特点的酒类用来做菜只能说糟蹋东西。它的味道已经足够圆融,要是再强加进去其他味道只会破坏现在的平衡,做出来的菜好吃是好吃,只不过用差一点的酒也能做出同样好吃的效果,怎么不算是一种浪费呢?
陆芸花可以穿着精美的衣裳去做家务,可以用昂贵的碗碟吃东西,但就是对食材有着自己的一点坚持。她当然不会批判别人用什么做菜,只是她自己不会这样做。
“嫂子这话就过谦了。”白巡又给她满上,笑眯了眼:“世间赶得上酒师傅所制的青州蜜的酒水能有几个?更不用说这瓶酒是最好的年份,世间无一能出其右!若是嫂子的酒制出来一定要给我留着尝一尝才是。”
陆芸花感觉脸颊有些热起来,人也有点飘忽,青州蜜度数不高,但她从前没有接触过酒精,反应居然有点大,这一下就上脸了。
她没有去探究青州蜜到底怎么样,闻言笑起来:“好!若是阿巡再来定让你天天有酒喝!”
烤五花外面是脆脆的壳,肥肉已烤成了液体一般,咬开那壳子便流了一口的喷香油脂,配着略微劲道、外面极为酥脆的瘦肉,柔中有脆、多汁香浓,叫人停不下来,一口气吃下去三次串也不觉得腻。
小羊排外面撒了孜然,因为肥肉不多显得极为焦酥,咬住一边以后,那多汁又饱满的肉块就一整个从骨头上脱落来下,金黄混杂着调味料强烈香气的油脂因此喷薄而出,伴在略微干涩的瘦肉间,瞬间给它充满滋味、带来柔软。
经过时间捶打的里脊之前裹着厚厚一层带着甜味的酱料,丝丝蒜香溢满鼻腔,因为蒜很容易糊,所以只取了蒜的味道,在烤制之前将蒜香料汁全部刮去。但味道已经进入里脊内部,无比柔软的里脊只需要稍稍烤制、外面染上焦褐色就能吃了,一口间似乎有无穷带着蒜香的甜辣肉汁喷出,整个人被烫得打个激灵,忍不住又入一口。
刚开始吃饭的时候总是没有人说话的。柔韧清香的韭菜、微酥带脆的蘑菇、调味浓烈的薄切五花……这一道又连着一道的烧烤上了垫子,都没容得下说话的时间,一时间皆是埋头苦吃,连呼雷也是如此。
“嫂子,那调料我已经遣人去问了,要是能买我便先买了运过来。”吃了一会儿白巡总算能空出点时间,想起之前对手下的嘱咐,和陆芸花说了一声。
陆芸花自然满是惊喜:“如此正好!到时候钱要给谁、大约多长时间?”
“大约一月有余罢?”白巡似是不大确定,又说:“到时候给送货来的人便好。”
“行!这是刚烤好的蘑菇,阿巡来一串?”
“谢谢嫂子……”
河上仍旧是潺潺流水,橙红逐渐坠入水间,融化在层层水波之中,化成荡漾的柔波轻微荡漾。烧烤也彻底到了尾声,有陆芸花看着所以孩子们并没有吃得太多,但是面前仍旧只剩了根根木签和堆叠在一起的骨头,几乎都是白巡和卓仪的成果。
“呼——”白巡没什么形象地整了一下腰带,手撑着后面仰起身子,望着河面怔了一会儿后大笑起来:“哎呀哎呀,前头还满是离别的愁绪,想着要在吃饭时候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刚刚倒是忘了一般只顾着吃,这会儿撑成这样,什么感叹都说不出来了。”
“噗嗤。”
“哈哈哈哈……”
众人感同身受,也跟着笑起来,回想之前的愁绪,这会只觉得啼笑皆非。
“阿卓和嫂子……要好好的。”等大家停下笑,白巡把笑眯了眼的长生捞进怀里,另外一边搂住笑得有点腼腆的榕洋,说话时候不大自在,好似叮嘱又好似祝福:“就这样的日子神仙来了都得说好,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不是我作为朋友只会说好听的话,我确实感觉你们有很相似的地方和说不出的默契。”白巡认真道:“我也不会说什么其他好听的话,只望你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平平安安。”
“平平安安。”卓仪和陆芸花皆是举起杯子,互相对视一眼,陆芸花眼中似有点点金色闪动,又对着白巡重复了一次:“平平安安。”
白巡果真再无他话,无言地举起酒杯相碰——
曲终人散的分别之时总是让人难过,夜色如约而至,白巡也到了要离开的时候。
卓仪和陆芸花站在门口,余氏坐在他们中央,孩子们围绕在白巡身边,眼睛似乎浸湿了他的衣袍,就连呼雷都摒弃前嫌,端正又安静坐着。
时间到了。
白巡再次摸了摸孩子们的面颊,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擦去他们的泪痕……又把他们推向陆芸花和卓仪。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告别已经结束,不需多言,白巡和两位友人对视,最后郑重行了一礼——
“珍重。”
“珍重。”
两人回礼。
白巡朗声而笑,转身时面上再无犹豫牵挂之色,他挎上骏马,只“驾!”一声轻喝,坐骑发出嘶鸣,扬蹄便走。风带着祝福托起他的袍角,他和来时候一样意气风发、风流肆意,只不过现在身上似乎少了仆仆风尘,多了思念牵挂。
这句祝福……他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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