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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背转身去,望着亭外的驿道上,黄尘如烟雾般漂浮,许久不落,说道:“眼下朝廷就是这样,奸党甚嚣尘上,清流难免不被其掩埋。朝中的重臣,除了冯延巳、冯延鲁两兄弟外,查文徽、魏岑、陈觉等人,都是先帝不曾重用过的人。与其等他们给我罗织罪名,还不如我自己退步抽身,远离这个是非之所。”
说着话,他对弘冀及众人微微拱手,上马缓缓而去,只留下风中的一声叹息,久久不绝。
或许真的被萧俨说中了,李璟并不是个喜欢纳谏的人。在此后的几年里,朝堂上渐渐没有了烈祖当政时期那样喜好辩论的风气。
弘冀留心观看,便能发现,一些朝臣面上若隐若现的无奈,一些朝臣面上则全是漠然的神色,众人鞠躬如仪,口中说着赞美的话,似乎只有李璟在呼风唤雨,神采飞扬。
与此同时,李璟的高远之志,也渐渐显露出来。
保大三年,南唐东邻的闽国萧墙祸起,闽景宗王延羲被杀,其弟王延政自立为闽王。李璟以讨伐为由,以天威都虞候何敬洙为福建道行营招讨,将军祖全恩为应援使,姚凤为诸军都监,并会同查文徽攻打闽国。
闽主王延政初战大败,只得退守建州,并从泉州、福州调遣援军。也是皇天不佑,王延政听人密告,说是福州的援军企图叛乱,便下令收取福州兵将的兵刃铠甲,再于半路上埋伏劫杀,将八千福州援军尽数杀死,再将尸身做成干肉,以充兵士军粮。
他如此残忍暴虐,军心早已涣散,八月丁亥,南唐军攻破建州,王延政只得自缚乞降。其实,在南唐军攻城之时,建州军民因不堪□□,纷纷伐木开道以迎,待城破之日,南唐军却在建州大肆掠夺,之后一把大火,将建州的宫室庐舍焚烧殆尽。当晚天降寒雨,建州百姓无家可归,冻死者相枕。这些暴行,李璟却因破城有功,盖不追究。
出兵攻闽,虽然得胜而归,府库却为之耗竭。与建州相近的洪、饶、抚、信四州百姓因此赋税加重,苦不堪言。
此时建州虽克,福州尚在节度使李弘义手中。李璟心中明白,此时国库空虚,烈祖留下的家当已经所剩无几,再出兵攻福州,毕竟有些无能为力。无奈之下,先拜李弘义的母亲、妻子为国夫人,再将他四个弟弟都封了官,这才派枢密史陈觉前去游说。
陈觉虽有口舌之能,李弘义却一直神色倨傲,不为所动。陈觉一气之下,去找了身在建州的监军冯延鲁,对李弘义下了战书道:“福州孤危,旦夕可克。”
李璟听说陈、冯二人擅自发兵攻打福州,大怒不已,冯延巳见势不妙,连忙进言说道:“大军已经开拔,若贸然中止,对我国军威国威,皆有损伤。还不如发兵襄助,或许可建奇功。”
李璟虽深觉无奈,事已至此,又当如何?这一场大战,胜胜负负的打了许久,到了九月间,终于将福州城围困住。
却在此时,福州秘密派出使者前往吴越求援。吴越王钱弘佐召众将谋划,众人都道:“路远艰险,实在难救。”弘佐却道:“唇亡齿寒,今日眼看着邻国有难而不救,他日被围攻的,或许就是我们。你们这些人,就坐在这里吃安稳饭好了!”
他这么一说,群臣哪敢反对,于是先在吴越国中招募新兵,多日过去,应者了了。弘佐便改募为纠,并下诏命,“应服兵役者,若逃脱服役,被抓捕入营的,粮饷一概减半!”诏命张贴的第二日,应征者纷纭而至。壬午日,弘佐遣统军使张筠、赵承泰率兵三万,出水陆两军救援福州。
三月时,吴越兵自海道至,南唐军诸营皆溃。
李弘义得了吴越援军,士气更振,却派遣使者,诈称福州内乱。查文徽喜出望外,率军来攻,才进了福州城门,四周乱军齐上,万余南唐军被困,大多战死城中,查文徽坠马被擒,直到三年后的七月,南唐与吴越换俘,以吴越的大将马先进等换回了查文徽。
临行置酒时,吴越王却在酒中下暗毒,直到查文徽回到金陵,毒始发作。李璟连忙命人诊治,太医将珍珠放入查文徽口中,片刻工夫,珠子就变做黑色。太医摇头道:“此毒无药可解,却要十年后才会死去。”查文徽从此缠绵病榻,不能再理会朝政。七十余岁病故时,距离毒发之日刚好十年。
而此时,福州之战已经越打越大,牵连更广,难以抽身。南唐倾一国之力,对抗福州与吴越两地之兵,花费实在太大,那些日子,弘冀时常能看到父亲一边翻阅籍册,一边慨然长叹。
弘冀心想,为了福州一城,而导致如今局面,似乎也不是父亲当初的意愿吧。
直到保大五年六月,吴越王钱弘佐病故,这场战争才略有停止。才不过数年工夫,国库中的储备,已经不足烈祖时期的一半了。
不管战事如何败绩,府库如何空虚,众人都似乎并无异议,仿佛将泥丸掷于水中,一点小小的涟漪过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春秋递嬗之间,孩童的变化总是最为明显。这一年,从嘉已经十二岁,快与父亲一般高了。他面上稚气渐脱,温文秀丽的眉目,也有了少年人的青涩味道。
虽然年纪渐长,他却还是时常混迹于后宫,或陪伴在母亲钟皇后身边,或在自己的寝宫中习字读书。有时候看到月缺花残,还要口中念念有辞,伤怀一会儿,被宫女看到了,少不得将他取笑一番。
他的兄长弘冀却完全不同,对于政事,有着用之不竭的精力,目下已被徙封为燕王,领副元帅之职,虽然不曾真正上过战场,但比起从嘉这样只有封号,却并无实权的皇子来说,还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好在从嘉并不在意这些,他似乎与整个皇宫脱离开来,在自己的一方小小天地内,怡然自乐。
这日,凉夏初至,天气高远,从嘉自入夏后便染了小恙,一直拖了两三个月,才得痊愈。他许久不曾看望母亲,心中实是想念,是以病况才好,便往钟皇后宫中而去。
到了皇后所居的宫殿门外,便看见一个小宫女值守在门口,似乎困倦渴睡。从嘉认得,那是钟皇后的侍女,名叫庆奴。
从嘉轻轻走过去,在她肩上一拍,笑说道:“正午日头最热,怎么不进去睡?”他年纪与庆奴相差仿佛,一般的小孩儿心性,也彼此不避什么嫌疑。庆奴看见是他,开颜而笑,对内望了一眼,低声说道:“燕王来了,我哪敢进去?”
她说的燕王,正是弘冀,从嘉微笑说道:“大哥只是为人严肃了一些,不喜欢说笑,他对宫人也并不苛责,哪儿有这么可怕?你也太多虑了。”
庆奴轻声道:“我也不知道燕王哪里可怕,说起来,他也没打骂过我们。可是,你去问问皇后宫里的其他姐妹,谁人不怕燕王?那次他来给皇后请安,菊蕤姐姐端茶的时候,撒了一点在桌面上,被燕王冷冷的看了一眼,就吓得她话也不会说了,只是浑身发抖。”
她偶然抬眼,见从嘉面上笑容愈胜,便说道:“你又何必笑我?咱们不过是可怜的宫女,做你们这些王爷的使唤丫头罢了。”她叹了口气,再说道:“其实燕王生得也很英俊,要是为人和软一些该多好。”说着话,她推了从嘉一下,说道:“你快些进去吧,何必陪着我一起晒太阳。”
从嘉笑道:“你就是不想进去,也不必在日头底下晒着,那边廊下尽是荫凉,你只管去坐着就是,若是母后问起来,我替你答对。”
庆奴欣喜不已,飞快的答应一声,倏忽跑远。从嘉笑了笑,独自走入内阁。
此时弘冀正和钟皇后谈论些朝中事情,以及诸位朝臣人品如何。说到周宗的时候,母子二人各自低低的叹息一声。
钟皇后说道:“前几日皇上说起,周宗就快要回金陵进觐了,算算日子,不过是这一两天内的事情。借这个机会,你跟皇上好好求恳,让他就留在京里吧,他家夫人又添了一个女孩儿,在那么偏远的地方,吃住都不方便。”
弘冀心中暗暗一乐,想道:“姐姐小名娥皇,妹妹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他这么想,面上却淡淡的,只略点点头,似乎不甚关心。
正说着话,钟皇后看到从嘉进来,心中欢喜,拉了从嘉的手,嘘寒问暖,又问他病况如何。从嘉和眉顺目,逐一回答。便见钟皇后含笑说道:“听说你近来正和冯延巳学词,时日不长,却颇有进益。你父皇知道后喜欢的紧,以后朝臣饮宴,说不得要让你露一露才学了。”
从嘉连忙说道:“才刚晓得些平仄格律,照猫画虎的填过一两阕词,父皇是词中的方家,朝臣中也不乏高手,我这点微末本事,说出来只是让人笑话罢了。”
自从他一进门,钟皇后便只与他闲话,弘冀在一旁坐着,甚觉冷落,心中想道:“不过会写几句诗,填几句词,有什么了不起,何必如此假惺惺的谦虚!”
他心中不悦,便站起身来告辞,偶然回头时,看见钟皇后还在和从嘉絮絮说话,面上溢满慈爱呵护神色,他心中忽然一阵酸涩,掉头离去。
几日后,周宗回金陵入觐,家眷随行到京后,周夫人便带领一双女儿,进宫拜见钟皇后,弘冀十分好奇,也前去探望。
几年不见,周蔷的面貌虽异于幼年,却更添了妩媚风姿。她正坐着和钟皇后叙话,看见弘冀进来,便是一声欢呼,跳起来跑到弘冀身边,拉着他的手,笑说道:“大哥哥,你是来看我的么?”
她的行动举止,还像小时候一样,弘冀倒有些不好意思,他低头看着周蔷的如花容颜,鼻端再闻见她吹气如兰,不觉一阵心荡神驰。只得强笑说道:“你长得这么大了,我几乎认不出来。”
周夫人轻声斥道:“蔷儿,和燕王殿下说话,要有规矩。”
钟皇后含笑拍了拍周夫人的手,说道:“夫人别拘礼,他们小孩儿家,互相有什么规矩。”她说着话,招呼弘冀道:“你来看看周夫人的小女儿,真是粉雕玉琢一样呢。”
弘冀这才注意到,母亲手中还抱着一个襁褓,他笑了笑,任随周蔷拉着他的手,步步前行。看到那个小小女婴的时候,周蔷问他说道:“大哥哥,你瞧是我漂亮,还是妹妹漂亮?”
弘冀就着钟皇后的手细细看去,那个小女婴正恬然酣睡,细细的呼吸声从她看似微笑的唇角流出,双眸虽然闭着,睫毛却微微颤抖,似乎梦里也不安稳。
弘冀转过头去,见周蔷的双眸正有探究之意,便笑着说道:“还是你漂亮。”
周蔷挽住他的手臂,轻轻摇动,愉快的笑容点亮了她的双眸,她说道:“别人都说妹妹漂亮,气死我了,还是大哥哥对我最好。”
弘冀微笑的看着她,还是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周夫人的小女儿叫什么名字?”
周夫人恭谨答道:“小女名叫周薇。”
她话音才落,周蔷便对弘冀招了招手,弘冀会意,附耳上去,周蔷轻声说道:“我爹说,我的小名起坏了,不该叫娥皇。”
弘冀问道:“为什么?”周蔷道:“人家说,妹妹的小名该叫做女英,我爹偏不让他们如愿,给妹妹起的小名是嘉敏。”
弘冀险些忍不住笑意,问她道:“那你知道什么叫做娥皇女英?”
周蔷眨了眨眼睛,说道:“我哪知道,是说我们生的好看吧。”
她这话说出,房中众人哄堂大笑,周夫人正喝着一口茶,欲待喷出,心想到底于礼不合,硬生生咽下,呛得直咳嗽。钟皇后指着周蔷,只是前仰后合。
周蔷瞧了瞧她们,再看看弘冀,颇感不解,问道:“大哥哥,我说错什么了?”
弘冀笑道:“没什么,你说的很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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