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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奉命来探视我的病是真是假吧?”临风开门见山,“你看到了。喏,你预备怎么回禀?”
她肉体虽为病魔所困,精神倒很抖擞。
貔貅莞尔:“您说呢?”
“说我病的不行了,让我走啊。”临风讲两句,压抑不了地咳上挺长一阵子。
貔貅收起笑容:“我已经发誓做楚臣。我没必要帮你,没必要帮任何一个周人。”
临风撩了帘子:“这正是你身为楚臣该做的事!想一想,我当质子,利多还是弊多?兴许我的命真不长了,一旦我死在楚国,你们如何对
我父亲和我丈夫解释?是病故,还是谋杀呢……”
“封锁消息。”貔貅不动声色,“悄悄处置掉您的仆从,然后答复您的父亲和丈夫,您早从楚国起程,下落不明。楚国没理由还要为不在
楚国的人的生死负责。”
临风一哂:“聪明。可惜,你晚了一点点,我的使者昨日已然出发,轻车快马,想必渡过汉水,直奔蔡国啦。”
貔貅略为所动,终究镇定道:“不可能那么快的。而且,从晋世子离去时,丹阳城的所有出入口都受到严格看守,每个打那取道的人都会
被盘查。您的使者……四处去造谣声称我楚国谋害了您的使者,要插着翅膀飞出去么?”
临风并不虚怯:“谁告诉你,我的使者得从丹阳城出去?老实说,他们是我丈夫晋世子安排的,起初就没进丹阳城,只在城外候命。昨日
乃是约定的出城期限,若我没出城,他们就分作几路,赴镐京、晋、吕、宋、陈,再过一月仍不得我音讯的话,‘楚劣性不改,屡杀大周贵族
’的传闻会像寒冬的大雪,漫天遍地!”
貔貅悚然之余,不禁佩服上光计划缜密,临风口舌伶俐,可他还不愿认输:“难道谣言传开后,周楚会为夫人刀兵相向?”
“不至于。”临风道,“大周上下忙着抵御徐夷呢,暂时是没空为这种传闻作反应的,可……后来就说不定了。昭王在汉水不幸去世的事
,天子会忘吗?那是世人公认与你楚国脱不了干系的。好了,我埋骨在这儿,又与你楚国脱不了干系。这愈发证明什么?证明你楚国对大周始
终抱有敌意。伐徐联盟结不成还是小事,有一天大周打到了淮水,距你楚国昼夜可及,那会儿,我的父亲和丈夫倡议索性一气征楚,以报前仇
,你猜天子会否同意?……战争有时需要个借口,你乐意我来当那个借口吗?……对了,相反,若我得以顺利离开,天子的定盟书简三个月内
绝对送到丹阳。”
貔貅彻底服气。
“晋国会盛极一时,成为最强的侯国。”他赞赏不已,但语气里带着一丝遗憾,“只要有您与世子在。”
临风说了两大段,耗费许多力气,歇息半天方接口:“貔貅,你,不甘心吧?”
貔貅反诘:“哪来的不甘心?”
“你帮了我们好几次,都是冒着危险。”临风补充,“你是不是很想做上光的臣子?”
“这是自信,还是自欺?”貔貅冷冷地哼了一声,“您多虑。”
“好吧。”临风放下帘子,“我只想要你了解,他曾非常周详地设想过你的处境……你待在楚国是正确的,这片土壤最适合你。”
貔貅定在原地。
“三天内我能动身么?”临风貌似要睡着了,话语变得模糊飘渺,“我确实怕来不及……”
“嗯。”貔貅说。
苇巫躲在帷幕里,安静地从头到尾听了他们这一场争锋,百感交集。
他奉命要对付的敌人是多么精明,这一点好象不太重要;他得使多少妙计才能骗得敌人进他的圈套,这一点好象也不太重要了。当貔貅承
诺的那个“嗯”字一入他耳中,他的鼻子居然不争气地酸楚难耐。
“先生。”
他恍似白昼见鬼,震骇万分地发现师雍藏于离他不远的帷幕内,朝他微笑。
脑子一片空白。
短暂的思维停顿后,他屏住呼吸,蹑手蹑脚打算从师雍那双盲眼下混过。
“别走,先生。”师雍泰然道,“这块偷听的好地方,我比你更早到哦。”
苇巫明白瞒不了他:“你不是盲的吧?”
师雍轻描淡写地说:“我幼时被师父选中习琴后,就被他用艾叶熏瞎了双目。他老人家训示,只有肉眼闭上,心眼才会打开;人是受不起
世间万般诱惑的,所以,让肉眼永远消失,摒弃杂陈五色,心眼能看到的便越明晰越纯净,弹出的曲子越灵气越动人。”
“这是你比一般人听力敏锐数倍的原因?……你听到我的足音了。我是个跛子,足音容易辨认。”苇巫想了想,“我没有恶意,我想知道
我何时能完成世子给予的任务,护送夫人出楚。”
“先生干嘛要解释?”师雍的声音低弱而清楚,“实际上,你亦受世子怀疑;世子别无他路,最终选择信任你,因此你是有资格掌握一切
相关秘密的。”
苇巫沉吟:“你是为了讲这些,特地来此?”
师雍不愠不火:“我是为了讲,夫人所谓的使者奔往各地传信,完全是乌有之事。”
“没使者?!”苇巫张口结舌。
“使者是有的。”师雍肯定,“可世子去得仓促,供暗中联络的使者恐怕尚未调派得宜,哪会这样迅疾。夫人行的是险棋,先哄他们上当
,获得自由再作计较。”
苇巫缄默。
师雍继续:“先生,我罗嗦半日,仅剩一句最是关键。……夫人能倚靠的,除了我们几个没其他人。”
“我得对你保证什么吗?”苇巫盯着他。
“你得对你的良心保证。”师雍答。
“我不会轻易与谁约定。”很长一段时间过去,苇巫道,“但约定了,也不会轻易食言。我,记得同晋世子的约定!”
熊杨倒背两手,在殿内徘徊。
“三月内会有定盟书简?放?不放?”他念叨着。
“小臣瞧她气色,晦暗不堪。世子勉强留下她,多则数月,少则数日,此人定会亡于宫中。”貔貅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编造谎言,“她一死
,麻烦也就来了。”
熊杨攥着拳头:“不错。周人犹记昭王前嫌,再死一个,恨上加恨,往后若和楚略有矛盾,难免得统统搬出来当成因由,搞他们的那套师
出有名,对我楚国历行征伐。”
“所以,干脆放了她,谅她活不了多久。”貔貅趁机提出。
“不行!”小公子熊渠眉头一横,“这个女人来历不凡,据说她参加了周戎之战,还受过周天子册封,她一定不是简单人物!万一,她装
病骗我们,妄图借病逃脱,就说明那晋世子的请盟纯属周的阴谋,目的是孤立我们同淮水诸夷的关系,各个击破!”
貔貅等他说完,庆幸自己有所防范:“小公子所虑极其周详。不过,小臣认为,淮水诸夷如群狼,周人众国如群虎,宁惹群狼不惹群虎,
即使请盟是假,我楚国也乐得坐观周徐两伤元气。”
熊杨颇为动摇。
“貔貅,你分析得有理。”他捋着美须,仰天长叹,“……我楚国先人奔窜山林,鬻熊为生,积攒了数十代心血汗水,传下这份基业。他
们周人的武王灭商,我祖归附,只落得在诸侯大会上看管祭坛柴薪,形同奴仆。现在,又经几世沧桑,总算昌荣到周人需借我力量的地步。其
实,我一直在等他们请求与楚联盟,那是对楚强盛的认可,是楚光耀中原的机会!我也一直怕他们请求与楚联盟,一次歃血,楚得付出无数子
弟的性命。可是,我依旧倾向联周灭徐。这个决定,是我在亲自从周境到徐地转了一圈,再衡量了周徐实力后做出的。我对了,楚会收益无穷
;我错了,楚会遭到削弱,而我的地位……在这问题上如遭欺蒙,我怎能甘心?!”
“那么……”貔貅私下抹了一把冷汗,熊杨的顾忌依旧没出自己的估算,“小臣建议,派遣亲信跟从晋世子夫人,到期有周天子使臣奉盟
约来楚的话,我们此举算作楚好心护送她;若是骗局,便将她暗地杀掉泄愤,或援徐或中立都不迟!”
熊杨左思右想,觉无不妥:“照你的主意办。”
熊渠也不反对:“这担子谁去挑呢?”
貔貅胜利在望,一颗心不停狂跳:“小臣选了十名……”
“婢子求去。”伺候在座下的了忧突然插嘴,“世子,请教婢子前去!”
熊杨拍掌:“哦,这是上佳的人选!……正巧,你和那晋世子夫人早已相识,总比派去陌生人强些。貔貅,你选了十名什么?”
貔貅不知该作何反应地望着了忧:“……武士。”
“他们都会听命于你,了忧!”熊杨下令,“你有无限的忠诚,这次也期待你的表现!”
“是!”了忧叩首。
貔貅下了车,转身面对同车的了忧,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我的爱人,你要远离我了。”他搂着她的腰,一下把她横抱起来,“我舍不得你,我有很多话,得向你倾诉。”
了忧任由他摆布,乖乖窝在他怀中。
貔貅瞪视四周,警告侍从们:“我要与她道别,你们全不许打扰!”
侍从们唯唯退散。
貔貅带了她趋入里间,重重地将她扔在床上。
了忧一声不吭,疼得瑟缩成一团。
貔貅趴在她面前,捏住她的下巴:“你非要阻碍我?”
“你违背了誓言,又要帮助周人。”了忧也不挣扎。
“是!”貔貅加了把劲,“如何?!”
了忧白皙的面颊涨得通红,艰难地说:“我成全你。”
貔貅丢开她,站起来,目光锐利地逼视她。
了忧平静地整理着衣襟:“我同她去,你不必再见到我,我亦不必再见到你。你会好过很多,清净很多。……放心,我永远不会伤害别人
了。”
她收拾妥当,好象视他作了空气,漫不经心地经过他,启开门扉,走了出去。
晚夏的阳光刺得她整个人溶化在光亮中。
望着她的影子一点一点隐没,貔貅心底倒有什么一点一点地爬上来……
他收回视线,长久地无意识地出神。
风,吹拂着他的发梢,绝望地在他唇边印下浅淡的吻……
聃地。
徐王子赢无畏,在其兄赢无忧于涂山投水自尽后,顺理成章地成为徐王的接班人。
这个位置,当他从下仰望时,曾觉得是那么神圣,那么耀眼,那么使他魂牵梦绕,甚至不惜向兄长伸出索命的手;可当这个位置真正由他
来坐时,他才刹那品尝到了其中滋味。
储君的地位永远是最危险的。
表面看上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荣光无限;实际正因为这“高贵”的处境,令储君们原本尴尬的日子变得更加尴尬。
首先,他必须得表现出他有足够的本事和手段,外能征战,内能主政,以向他的父亲和主宰证明选择他是对的;其次,这种表现得有个限
度,不能过分,否则会让他的父亲和主宰对他产生怀疑,怀疑他是否被精明消耗掉了忠诚,不安其位。
这还不是关键。
之所以如此小心翼翼地拿捏怎么与父亲相处,远则怕引起父亲的疏淡,近则怕引起父亲的猜忌,其实全在于储君只能有一个,而有资格继
承父亲地位的儿子却有许多……做储君的自己一不留神,虎视眈眈等着来替代他的家伙们是不会放过任何机会的,定将他连皮带骨吃下,眼都
不眨。
当上储君就代表投入一场决战,非生即死。
无畏最能领会到这点。他即是上一场决战的胜利者。
“父母、兄弟、姐妹、妻子、儿女、朋友……若是他们无法成为你的助力,你迟早要被他们缠绕至死。解脱的办法,就是先他们一步,杀
死他们!”
父亲徐王的这一席话,鼓励他“勇敢”地杀掉了亲兄,在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他又是恐惧,也又是骄傲。他觉得他够格做父亲口中的“
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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