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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怒了,攥住汉子们的衣服不依。汉子们比他年轻,比他有气力,就手一推,推得他一连三四个踉跄,跌坐在地,头昏眼花。
“好大胆的狗东西!”汉子们还讥诮他,“这是国君征收的粮食,要献给天子用做西征的,你不要命了?!”
没得吃,迟早是个死!他心一横,站起来晃晃悠悠又冲上去。
汉子们不客气,往狠里揍了他,末了像扔破口袋一样掼他到脚下,随便补了几脚,然后驮了粮食扬长而去。
四下里一片哭。家家都遭了难。
他喘了很久才动弹起身,摸着火辣辣的胸口和脸,一声不吭地走。
妻子六神无主地喊:“孩子的爹,你去哪?”
他瓮声瓮气地回答:“我去死!去死!”
别人都以为这是句气话,其实不是。他果然是去寻死,憋着满腔的愤懑跑到了父母坟头的槐树下,解了裤腰带朝上抛。
没活路了。
他又是惭愧又是悲伤。生下儿子的时候,父母会高兴地请四亲八邻来喝贺酒,就算是穷人,也得拼起一桌看得过去的菜招待大家,庆祝这桩喜事。谁曾想那儿子长大后有了自己的儿子却如此不幸,就快全家变饿殍了……
他号啕了几声,抓着父母的坟土数落他们。咋不给生成个富贵身呢?苦头一吃就没个完,日子啥时候是个尽呢?不如死了,还这把骨头给你们,到地下孝顺你们吧!
至于妻子儿女,放着他们去好了。妻子面庞儿生得不错,总有人要的,说不定带挈着孩子也受周济。
他继续嚎了两嗓子,揩了泪,从容地将脖子套进绳圈。
可怪,半空突然飘来乐声。
难道老天惜他是个好人,接他上天堂?尽管他呼吸不畅,血涌脑门,却感到庆幸了。
倏尔他觉得整个人沉沉地坠下去,一睁眼,面前是个漂亮的黑脸蛋少年,对着他叽里咕噜,还龇牙笑。
他扑地跪倒:“哎哟神仙!”
少年呵呵乐着,牵他到隔了个草丛的一辆马车前。
他忐忑地垂手立着,寻思是否是神仙要接见他。
乐声停了。
一个很悦耳的男人声音道:“不必害怕。你请坐吧。”
说着,黑脸蛋少年递他个散发着香气的锦缎垫子。
他试了几次,方撩起眼皮,赫然见到马车上坐着个俊美公子,眉目朗润,衣袂飘然,恰是个清丽神仙!赶紧又埋了头,颤抖道:“神仙……大……大人……”
俊美公子菀尔:“这里是胙国,我并非胙国的大人,只是想暂时歇一歇的过路者,刚好撞上你。”
他一听,明白自己仍在人世,不由扑簌泪下:“您救了我?您不该救……”
“生命贵重,有什么该不该。”俊美公子好脾性地劝着,“你若有家小,丢下他们岂不孤苦?请想开些。”
他不提则罢,一提更伤心:“都要饿死了,谁顾得过谁?!……天哪,死也死不成么?!那些顿顿吃肉的老爷们,一点人心都没有!”
“离了馆台楼阁,这些农家景色多么旷怡舒爽。”临风叹道,“坐闻稻谷香味,才为乐趣呢。”
上光未及搭腔,墙角里有人讥讽地干笑一声。
“谁?”上光警觉地护紧临风。
一个人影在黑暗里淡出,是老夫妇那奇怪的儿子。他掂着根树枝,习惯地眯缝着眼睛。
“我。”他大方地承认,“没办法,你们太可笑了。其实也不怪你们,你们是贵人,不了解旱灾持续了整整小半年,秋天根本没多少粮食收了,等着大周的是饥荒,是死人,还坐闻稻谷香味呢,嘁。”
临风前番被他抢白,今番被他奚落,心中有点不服:“是我无知,你有何高见还请赐教。”
男子坦然:“你们贵人要学的多着呢!在大周伐商之初,有纣王之子武庚禄父作乱,并着殷人遗民和武王的兄弟管叔、蔡叔一起叛周,最终仍无所成,反让大周根基始得稳固,是什么原因呢?”
上光、临风一齐看着他,等他下文。
“民。”男子得意洋洋,夸张地比着手势公布答案,“那些住在城中的国民和流落乡野的野氓,是他们厌倦了战争,向往平安生活的心成为支撑了大周的栋梁。他们信任大周能带给他们饱足和平安。武王与周公,正是体会到了这个道理,爱惜民力,方得长治。”
上光、临风专注地聆听。
男子嗓门拔高,慷慨激昂:“可眼下是何状况?天子征犬戎,广纳天下财帛,很多君侯与士官借机盘剥百姓;天子紧接着西游,又是一笔重赋……加上不幸天降旱魃,百姓生存惟艰,大周危险了,危险了!”
上光道:“你说得很犀利,也很正确。”
男子仔细看看他:“难得,这里的人全当我是疯子。”
“你不疯,只是像你这样的人出现在田亩中的确奇怪。”上光直截明了,“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男子一呆,张狂不羁的神情刹那凝固,黯然道:“……我没名字。我是野氓的儿子,不是贵族,我没名字……”
“你会写字?”临风注意到地上的符号,看起来是他画的。
男子的自尊重新抬头:“我会。这是我私下同村中的巫师学的。”
西周时代,绝大多数人是无缘学习文字的,只有贵族,特别是男性贵族才有权利接触各种才艺,平民与奴隶,做梦也别想。但有个例外,巫师们可以学习文字,那是出于维护神权与传承巫术的需要。
“你给自己取个名字吧。”临风说。
“自己取?”男子没想到。
临风嘻嘻道:“自己取呀。既然你会文字,干嘛不用?”
男子狐疑:“你嘲弄我?”
“不。”临风敛起笑容,“你很替百姓抱不平,但永远在这里是不会让天子听到你的呼声的。贤臣伊尹出身庖厨,傅说出身版筑,其后不也成了王者的股肱?你有此卓识远见,完全可以给自己一个名字,再去投奔能提拔你的主君,不是条路?”
男子不语。
上光看看天色:“不早了,夫人,去休息吧。”
临风还要和男子说话,叫他那句“夫人”弄得心神散乱,乖乖结束讨论,随他进屋。
云泽、小易端水侍奉他们梳洗。
洗毕,上光铺开衾枕,料理她睡下,自己吹熄灯火,拉开带来的围屏,在一旁的竹榻歇了。
出行以来,他每晚都这样,与她隔屏而睡,时刻照料她。云泽、小易倒睡在了外屋。
“你讨厌那个人?”临风翻来覆去,成不了眠,不免躺着聊天。
“嗯?”上光应声。
“你没建议他投到晋国,尽管你同意他的观点。”临风指出。
上光忍着疲乏:“是啊。风儿,他是可造之材,却有个缺陷:他太精于计较,又太富有野心了。连父母被虐都不顾,出于计较而放弃看似愚蠢的保护,可谓冷漠;身在田亩,胸怀天下,可谓壮志。冷漠而有壮志,以微贱之躯进入朝堂,必定会不择手段往上爬,容易引起变乱。所以我不推荐他到晋国。何况适合他的国家应该是不注重礼法,不注重身份的地方,这在周境内找不到。他勉强到晋国或其他国家,怎能够在如云的戚族显贵中出头?就算国君青眼待他,迟早也要为掌国权臣们黜免,徒增祸患。”
“国君不能改变这种状况吗?”临风不甘心。
上光停了一停:“……不能。准确地说,臣子和国君,正像肢体和头颅,后者的作用是驾御臣子,协调臣子间的能力同关系,让他们配合良好来使国家兴盛。桀骜而卑微的人,自己到头都救不了自己,国君拿强力助他,只会令他死得愈快。”
临风钦敬他的周详,不再提及此事,换了话题:“明天……没问题吧?”
“多思多想更睡不着哦。”上光眼皮打架,“放心……”
翌日。
太阳升到三竿之时,土路上如约来了几乘马车。
“快拜迎县士大人!”昨天的田官充当着前驱,在老夫妇门前吆喝。
几声叫罢,门里踱出上光,负着手,淡定地望着来人。老夫妇门前比昨天还热闹,慕名来瞧美貌贵公子对阵县士的人站得密密麻麻,此刻都暗地里一片喝彩。
田官有主人撑腰,比昨天厉害,上前要推他:“报你的姓名!”
上光谦逊道:“我非显贵,不必报名啦。”
“狂妄!”领头的车中跳下个身材健硕,臂挽雕弓的青年,“你管到我地界上了,还不肯说姓名?!”
原来他是县士。上光置若罔闻,忙着研究他的弓:“这东西不错。”
“哼!”县士晃一晃弓,“你懂?”
“学过的。”上光微笑。
“你敢与我比试吗?!”县士自负于他的箭法。
“敢哪!来,借弓一用。”上光半点不怯。
县士鄙夷地递给他弓:“看你有何本事!别污了我的宝弓。”
他左右顾视,指着五十步外的一棵槐树:“你若射下一片叶子,你惹的麻烦便勾销,我也不要他们的牛和地;你若射不中,连你一块打!”
上光箭张弦上,轻松拉个满月,只听风响,矢若流星,一枚槐叶中箭落地。
众人欢呼。
县士皱眉:“还行。”
“何止?”上光又拉个满月,却将箭对准县士,“我最擅长的是射活人。”
话音一停,一支羽箭擦着县士的高冠呼啸经过,吓得他魂不附体,尖叫道:“你!你要杀我?!”
“老牛能做野兽来猎,县士也能做靶子来射呀。”上光放下弓,“你作为县士,不抚恤百姓,却肆意****他们取乐,还无视大周尊老的法令,死路是自找的!”
他一使劲,把雕弓在膝上折成两段,县士蒙了,两股战战,几欲逃跑,让上光一抓,牢牢攥住了衣领,摆脱不得。
家臣们拦阻:“呔!贼子放开我家主人!”
上光的侍卫们逼回不堪一击的县士家臣。
县士惊惶失措地扭动着,嘴还硬:“我是国君夫人的侄儿!我要把你们关到囹圄里去!”
好个县士,竟是这么个草包,偌大的身子算白长了,耍赖耍得如同三岁孩童……
“你觉得你很高贵?”上光特地拎着他教他看看家臣的狼狈样,“以权势压人,不如以德行服人。我代封父国君教训你,也代你羞辱了的老夫妇教训你,你长记性的话,记得把鹄杖给他们,好好做你的县士!你还年轻,我不伤你性命!我虽是匆忙过境,总归要回来的,到时候你还不改,可有的你好受!”
他松了县士,县士一路狂奔。
众人又是一阵欢呼。
功德圆满。
行路的人要再次启程。
告辞了这座村庄,告辞了封父,这件事成了上光与临风东行旅程上的一桩闲下来可以聊一聊的愉快回忆。
不过,他们想不到的是这成了另一个人心上再也弥合不了的伤疤……
在他们走了的那个晚上,老夫妇死了。
做丈夫的倒在院门口,做妻子的则半坐半靠在厨房门前,血差不多流干。
凶手无法追缉,附近的邻居从门缝里看到的是一群蒙着脸的强徒。是谁派的?不言而喻。所以没人出来哪怕嚷上一句,大家各自闩上门,装作熟睡,在寂静中煎熬。
机灵而及时地藏在草垛中逃出一命的他们的儿子,事后爬出草垛,蹲到惨不忍睹的父亲尸体边,端详着父亲的遗容。
“她说得对。”他嘀咕着,手指蘸了父亲胸前的鲜血,“我该自己给自己取个名字。”
血在泥土间浸润,汪成一摊。
“貔貅。”他在暗黄的地上,写了个刺目的词。
“貔貅。”他嘴角一扬,眼眶里泛起晶亮,“貔貅凶猛,貔貅嗜血,貔貅……最适合我……妙啊,貔貅,吞噬一切……”
他继续蹲着发了会儿愣。
霍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进屋收拾了个瘪瘪的包袱,绑在背膊。再把父母的尸体放进客堂,转回来守在门槛上。
依然没人来,邻居们照旧装着睡。谁愿意冒着凶煞来慰问这个他们眼中的疯子呢?他和他们一样,却不安心干活,不安心受苦,老在学写字啊,谈治策啊,长得二十几岁了,未有妻室,赖着父母养活,没出息到极点。
他们厌恶他。他是异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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