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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0章 在劫难逃


  夏日清晨。

  从天津到北京的运河上,一片繁忙,无数漕船川流不息,运河两岸,更是遍布城镇,到处都是工坊商铺庄园。

  洪亨九站在船头,刚过了六十大寿的他,头发花白。算命的曾经说他五十、六十、七十、八十岁都有一个大劫,一劫比一劫更盛,过去了就能富贵更上层楼,如今这劫真来了。

  五十岁那年,松锦兵败被俘,崇祯帝给他设了灵堂算是死过一回了。

  “每次回京,感觉这京津都更加繁荣,这京津运河两岸也是越发的热闹兴盛了。”

  “是啊,几年前,陛下还迁旧都之时,这里可是一片萧瑟,曾以为没有一二十年难以恢复,可想不到几年时间,就远盛嘉靖万历之时了。”

  洪承畴三弟洪承畯指着运河两岸,“崇祯末北京受鼠疫、饥荒、鞑虏侵袭、流贼所困,已经萧瑟困顿,人口大减,物价暴涨,民不聊生,仅是运河两岸那无数的纤夫、河工,都被迫成了难民甚至是流贼,哪能同今时今日相比。”

  “这北京城,闯贼攻占过,鞑子更是窃据数年,但在他们手下,北京只是更加残破,闯贼满城拷掠索饷,到处抢掠百姓,鞑子来了则是跑马圈地,哪个真正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基业,将这里的士民百姓当成自己的子民?”

  洪承畯跟洪承畴那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两人却结怨十年。

  洪承畯是个书法大家,博涉书史工诗文,行草书蜿蜒遒纵如惊蛇入草,古藤挂壁,开创龙蛇体。洪承畴降清后,洪承畯亲往北京劝说,洪承畴无回头路,兄弟反目,洪承畯便要行刺兄长,为国除奸,事不成,被追杀,一路逃回福建泉州藏于莲心庵才幸免一死。

  后来洪承畯还在泉州建了一所双忠庙,祭祀唐朝时抵抗安禄山的张巡、许远,庙中两像手指洪承畴大门,洪承畯立誓头不戴清朝天,脚不踏清朝地,在家乡造了条船,泛于江上隐居。

  后来福建郑芝龙拥立朱以海,洪承畯闻讯立马去见郑芝龙,甘为幕僚,只为抗清,此后他随郑森北上,先是在水营帮办军务,后来留在翰林院为学士。

  他曾屡次请求带队去刺杀汉奸洪承畴。

  后来洪承畴被土国宝俘获送至御前,他也坚持要求杀掉洪承畴,要大义灭亲,还要亲自操刀。

  只是当时朱以海首先目标鞑子,所以对外宣称洪承畴松锦大败后一直没真降,只是诈降,一直在为大明通风报信等,其实也不过是打击鞑子,团结那些降臣的一种策略。

  洪承畴此后在台谏任要职,后来还出任陕甘总督、琉求总督等职,但他兄弟洪承畯与他同殿称臣,却从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也没踏进过他家一步。

  直到如今。

  皇帝召洪承畴进京,要召他审判,洪承畯主动揽了这宣旨的任务。

  他前往琉求宣旨,然后带着侍卫带他回来,兄弟俩这一路上从互不说话,到如今也能够聊天,也算是难得了。

  “漕粮海运,以及海贸,加上中原安定,关外臣服,这些都是如今京津兴盛的关键,多少中原内地的富户豪强士族大家,都举家迁来了京津,而天津港、唐山港、秦皇岛港,加上东京港,以及黄河入海口的东营港等的建成,以及黄河中下游段的全面通航,河北运河的重新疏通,以及胶莱运河,渤海湾、胶州湾的工商业,以及辽东的大连、旅顺、营口等港,这些都带动了京津这个天下中心的迅速兴盛······”

  洪承畯与兄长走的是完全不同的一条道路,崇祯末是在乡隐居,后来刺杀汉奸兄长不成再逃回家隐居,不久后出山抗清,成为从龙元勋一员。

  到如今,他是赐进士、金紫光禄大夫、协理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纂修本朝实录记注起居管理六曹章奏、较内书文华殿殿书诰敕撰文、经筵讲官。

  正三品职,而且他既是翰林官也是詹事府官,詹事府是东宫官,他还是太子的讲师,在东宫也属于太子较信任倚重的官员了。

  等明年太子继位,洪承畯肯定能更上层楼。

  相比进京受审,生命到头的三哥,洪承畯倒是对他渐渐的多了几分怜悯,所以离京越近,兄弟俩说的话反而越多了。

  “海贸确实挺重要的,想以前,朝廷持续禁海,却反而禁出了嘉靖大倭乱,后来隆庆开海,仅开放了福建月港,却让月港这样原本偏僻渔村,迅速成了福建最兴盛富裕之地,还带动了周边沿海的兴盛,甚至我们洪家也是受此影响很深的。”

  兄弟俩虽相杀过,但也曾兄友弟恭过。

  父亲死的早,家里贫穷,做为老大的洪承畴很小就开始帮母亲走街串巷的卖豆腐,还要帮着照顾弟弟妹妹们,在洪承畯他们小时候,洪承畴这个兄长其实便相当于父亲,长兄如父。

  曾经,洪承畯他们也确实尊崇这个兄长,只是后来洪承畯无法接受他降清做汉奸。

  但要说到能力,其实他还是很佩服兄长的,不说小时候连卖豆腐边带弟妹,还能知道上进,跑去家族里的族学旁听偷学,为自己寻找到了一个读书的机会。后来得族学里的先生收为门生后,也是非常刻苦,十年苦读,还没忘帮家里做事,帮着照顾弟弟妹妹们。

  考中进士在京做官,更是不忘记帮衬家里,兄弟们读书的花费等钱都是他供的,洪承畯没考上进士只考中了举人,但这也不容易了。

  洪承畴站在船上,吹着风,心里低落,说不低落是假的。

  他少年时就是个不服输的,在街头卖豆腐被人欺负,他不会找人告状,而是自己拼命,打不过也要打,被一群无赖少年围殴也决不认怂投降,他会盯着一个撕咬,这种不要命的疯狗打法,让洪九亨少年时就落得个洪疯子的名头。

  读书时,没钱买纸买笔,就拿树枝在沙子上练,读书时间少,那就一边卖豆腐一边带娃一边背书,正是这股劲头,让他能够一路科举过关斩将,而没什么背景的他中了进士,后来到部里任职后,也是全凭那股狠劲疯劲,才得以立足部司,甚至能够一路升迁,外放陕西时,更是以文职带着些团练就敢主动袭击贼匪。

  他相信人定胜天。

  只要他不认输,就没有人能让他输。

  胜天半子。

  一个贫家少年,能中进士,甚至能成为总督、督师,就算被俘,却也能得后金百般招抚,还能成为五省经略,成为大学士,这一路来哪一步都不容易,都是他拼命换来的。

  后来反正再归大明,他在台谏两院时,那也是凭着铁面无私毫不留情的狠辣,每年弹劾无数官员,换得的新朝的一席之地,甚至在陕甘,他和吴三桂联手斩杀百万叛乱,去安东行营,去流球,那也是出色的完成了任务。

  可到头来,终究还是要逃不过这六十大劫。

  五十岁那个劫,松锦大败被俘,但后来他降清,这个劫过了。如今六十,这劫却是要过不去了。

  不甘心啊。

  可兄弟亲自来琉求宣旨并让他回京,让他还是跟着上了船。

  耿仲明、钱谦益、吴三桂、张国柱他们的不同下场,让洪承畴其实没有选择,他可以选择拒不回京,自尽或是造反,虽然下场都是一样,但起码他没服。

  可看到兄弟时,听到他说老母在京盼他回去时,他最终还是决定返回,如果以自己一死,换的家族安稳,换的老母换的儿孙们的安全,他也只能如此。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福建小镇上打着赤脚卖豆腐的少年了。

  朱以海本来没有资格和机会审判自己的,他们不配也不应当,那是时代使然,他所做的并没有什么错,他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真要说错,也只是后金是异族,如果换成是其它汉人反王,哪怕是流贼起家的李自成、张献忠,只要他们能够推翻前朝取而代之,他一样会被人称为开国功臣。

  他本以为自己的这些努力,起码也能在绍天朝得个令终,将来也是新朝开国功臣之一。

  可谁料到朱以海如此的没信义,这天下都太平安定了,他还要来这一招回马枪。

  当年朱以海能够主要招抚顺营,甚至对外说他洪承畴钱谦益等是假降,对李成栋张国柱刘泽清等等这些降将降臣甚至流贼土寇等都高官厚爵的招抚,让他意外之下感动,可如今这清算来的也是措不及防。

  这样的皇帝,真不愧是再造大明的开朝之君,确实不是普通帝王,一般的规则束缚不了他,他就是那个创造规则的人。

  “漕粮海运,元代时就有了,大明也曾实行过。黄河多年来一直是个大祸害,泛滥成灾,朝廷不停的拔粮拔款,甚至派工派役,可却成为一个腐败的烂坑,多少都填不满。

  偏偏绍天帝却能够让漕粮海运如此顺利,既节约成本,还带动沿海诸港,黄河改道本是大灾,皇帝却能很快就修好的山东新河道大堤,然后还让山东到河南的全线通航,带去了黄河两岸城镇经济。”

  “同样的事情,同样的姓朱,这结果却完全不一样。”

  洪承畯对兄长道,“时代不同了,世道自然也变了,以前运河两岸尽是窝棚,那些纤夫、河工,还有许多的小偷强盗伎女乞丐,三教九流聚集,就如同是运河溃烂的伤口,而现在你看那些热闹的集镇码头,那些工坊商铺,那些仓库,那些工人,甚至是那些崭新整齐的房屋宿舍,不同了。

  现在乞丐已经很少了,流民更是没了,”

  “是啊。”洪承畴感叹,“没有田地可以佃租官田民田,朝廷有专门的佃租法令,保护租佃权和限制田租,甚至对高利贷等打击。还可以选择去做工,还有专门的劳工法令,有基本的底薪等等。

  中原呆不下去,还可以去边疆移民,那里地广人稀,可以获得属于自己的土地······

  大商贾小商贩们现在一样受到保护,工商环境变的好多了。

  一切都充满着希望,就如同眼前,运河上那些船只川流不息,船东、船工都满是激昂,运河两岸的那些城镇码头,那里的人们一样的充满干劲,相比起崇祯朝时的京津运河的情况,完全不同了,那时的人们是双眼麻木茫然,浑身衣不蔽体,饥不果腹,甚至到处游荡着乞丐、流民,许多人眼里充满着戾气。

  “母亲年纪大了,我无法再侍奉了,希望你能替我好好赡养她。”

  离京渐近,审判也渐近。

  洪承畴知道自己难逃此劫,转头望向兄弟,满是乞求。

  “洪家,就全拜托你了。”

  洪承畯的眼眶也不由的湿润了,不管怎么说,终究是亲兄弟,当年如父亲一样的兄长。

  他哽噎。

  连忙扭过头去,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这个样子。

  “你放心去吧,我定会请求圣人让母亲留给我照顾的。你的妻子儿孙们,我无法留下,但他们去了边地,也起码能性命无忧,就算到时圣人抄没你所有家财,我也会给他们置办好行装,到了边地,也会派人去照料帮扶·····”

  “谢了!”

  洪承畯没应。

  “其实当年你来京骂我劝我反清,我没听你的,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就算想离开,当时也走不了的。

  但是,我并没有派人追杀你,我也是后来才知晓此事,这事不是我做的,是多尔衮派人做的,这个事情多年来我一直没有解释,我知道那时解释了你也不会相信。

  如今我就要死了,临终之前,跟你说明一下。

  虽然你曾经不再认我这个兄长,但我一直都把你当成兄弟,咱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这个永远不会变的。”

  说完,洪承畴径直转身回舱。

  身后传来兄弟的话,“我信你。”

  “洪氏家族就靠你了,我洪九亨如今这个下场,也是命中劫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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