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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7章 盛开


  剪竹透过门,却见外面只有几株开得盛极的杏花,簌簌的在傍晚的风中回应着她的叫喊。一年前,这里都还是郎情妾意,暖意融融,而如今满庭寂寥,哪有半个人影?

  大概是被剪竹的尖利的声音惊了,原本闭着双眼的女人长叹一声:“剪竹……镇定些,不要……不要去惊动他。”

  “夫人……”剪竹回头往床边跑去,冷不防被裙子绊了一跤,根本就顾不得站起来,而是手脚并用的爬过去,扑到枕边,贴着女子冰凉的面颊:“剪竹一直都陪着您,您使劲,使劲再试试……婆婆说孩子的头就要、就要出来了呢……”

  孩子……她的眸光落到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上,这个小家伙,已经折腾了自己大半天了,却还是不肯出来,你是不是也预感到世事无常既无情,所以怨恨母亲将你带到这里?

  身下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和汩汩的热流,而腹中亦是像有一双手,要将五脏六腑都生生的拽出来。纤细的手再度拽紧床头的布带,她仰头,扬起精巧秀美的下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啊――”

  即使在身体和魂魄几乎就要分离的时刻,她都好想见他,真的好想见他一面。陆贾,你在哪里?你再不来,我可能就无法再等了……

  而就在痛楚戛然而止之时,她眼前也忽然一片黑暗,滞纳的身体开始变得极度的轻快起来。

  “生了!”耳旁传来稳婆如释奉重的声音。

  几乎在同一时刻,房门被冲开,满面焦灼,冠带未解的男人夹着一阵风似的踏入屋内:“阿凝!”

  被唤作阿凝的女子循着叫声转过脸去,眼前昏暗犹未消,却还是伸出手来:“陆郎。”

  青白得几近透明的手被男子握入温热的大掌中,陆贾摸着她的额头,让她忽然觉得又回到一年之前那段恩爱的时光。

  “阿凝,对不起,我来得这样晚。”

  她的神智终于缓过来一些,目光渐渐清明,看着似乎憔悴了些的男子,轻声道:“不晚,什么时候都不晚。”

  剪竹和稳婆并没有工夫去理会二人。稳婆拿过早已准备好的剪刀,一把减去脐带,手上婴儿却不见哭声,便一把倒提过来,啪啪在屁股上拍了两掌。

  憋得满脸青紫的婴儿终于张大嘴巴哇哇大哭起来。剪竹则端过热水,开始为孩子擦洗满是血污的身体。

  陆贾的目光落到婴儿身上,忽然像被针刺了一下,身体一颤,脸色变得晦暗起来。阿凝觉察到他的异样,并不敢说什么,只拿眼偷偷地望着他。

  “呵呵,是个姑娘呢,恭喜你了,阿凝,她以后必定和你一样漂亮。”陆贾盯了一会儿眼睛都未睁开的婴儿,转过头来说道。

  “为什么只单单恭喜我呢,陆郎不也做父亲了么?”她惴惴不安。

  “这孩子身份尊贵,我怎配做她父亲。”陆贾一边说着,一边将她的乱发别入耳后。

  她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倔强的性子也起来了,甩开陆贾的手,薄怒道:“那件事原本不是我愿意的。你若还在耿耿于怀,休了我便是。”

  陆贾好脾气的摇摇头,并不理会,握着她的手却松了下来,起身走到清洗婴儿的稳婆身边,静静地看着小孩,直到稳婆将其包好,才伸出手来。

  稳婆看了一眼她,后者犹豫着点了点头,才将孩子交到陆贾手上,那知陆贾一言不发的就向外走去。

  她看着陆贾脸色难看,又担心孩子,顾不得身上沾满血污的衣服还没换,就挣扎着起来去拦,可是脚甫一沾地,耳边嗡的一声,只觉天旋地转,一下子就跌倒地上。

  剪竹见情势不对,扑上去在陆贾手中的小包裹,却被陆贾一把推倒在地,待他冷笑一声,刚要抬脚踏出门槛,却不防被一只手拉住脚踝。

  “陆郎,你不能抢走我的女儿!”

  刚刚生产完的女人扑在他脚边,虚弱得如同一个幽灵,却还是用仅余的力气死死拉住陆贾。

  不是不怜惜她,只是,捧在心尖的女人,居然让他遭受了世间男人最觉得羞辱的事!

  陆贾抱着婴儿蹲下来,腾出一只手摸着她濡湿的头发,柔声道:“阿凝,我问你,你要我,还是要这个孩子。”

  从那件事之后,至她怀胎十月分娩,哪怕觉得自己的心被思念如同蚂蚁日复一日的啃噬,都竭力控制着来看她的冲动。今日若不是听下人回禀她生产时的惨烈,可能至死,都不会再见这个女人。

  而这一来,却明白,他败了,宁愿用男人的自尊去换取和她一世相守。

  他爱她,却无法爱这个不属于他的孩子!

  “我说过多少次了,这个孩子是你的,你的!陆郎你为什么不信!”她攀住陆贾的膝盖,仰头说道。

  “我就是不信!”陆贾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指着她脸庞:“自从你在未央宫呆过之后,你自己算算时间,我当时刚从岭南回来,我们共度了一晚,一晚而已!之前三年都不曾有孕,为什么偏偏就那一晚,你就有了?!”

  “我……我不知道,你若是不信,大可以滴血验亲。”

  “江湖术士之言,不足为信!”他一把弹开膝盖上的手,缓缓放柔声线:“这个孩子走了,以往的事,一笔勾销。我还是会待你和以前一样,阿凝。”

  她迟疑了一下,手慢慢的滑了下来。眼前的男人,出生布衣,起势于乡野,一路走来少不得机关算尽,心思在年复一年的磨砺中越来越阴沉多疑――送走她的孩儿真的就可以完全抚平他心中疑虑?

  趴在地上,凉意自腹间贴着的金砖传遍四肢百骸,腿间温热而黏滞,却是血还未止住,剪竹要扶她上床,却被她一手挡开。

  定定的看着陆贾手中眯着眼的孩儿,嘴巴扁扁的抿着,头发浓密,除此之外,看不出她的母亲是个叫阿凝的美人。但就是这么一个毫不起眼,皱巴巴的小家伙,却对母亲此刻的痛楚感同身受,忽然睁开了眼,盯了她一会儿,哇的一下大哭了起来。

  有女万事足,她还求其他什么……

  她紧紧握住陆贾抱着襁褓的手,这大概是他们最后一次的肢体接触,在这样陌生和猜疑的气氛下。

  “我要孩子。”

  陆贾仿佛没听明白似的,摩挲着她如玉的面颊,重复了一次:“什么?”

  身上搭着剪竹拿来的鹤麾披风,门口灌进来的风却还是让她委顿不堪,然而抓着陆贾的手,始终都不肯放:“我要孩子。”

  陆贾倒是没有想象中那么暴跳如雷,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这样的吧。只见他脸色铁青的将襁褓放到她身侧,默默的站起来,原本瘦削的身躯显得有些佝偻了。

  他原来也快四十了呢,还有多少轻狂的日子去寻觅一个情投意合的红颜知己――如今着情分,大概是彻底的失去了。

  “我不会休了你,这辈子都不会。阿凝,你的余生,只能在我陆家度过。”陆贾最后一次深深地,贪婪的回头的看了她一眼。

  他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即使那人身份再高贵――高贵得足以一抬手,就把他捏作齑粉。

  晚春时分,从杏花树间拂来的风这样冷,冷得她只能抱着襁褓取暖,吻了吻孩子的眉毛,抬起头来,睫毛早已浸湿:“陆郎……”

  陆贾回头,再不看她,只是向外走去。

  院子里横七竖八的放了些竹篮,那是势利的下人见她失宠,便将这片的院落挪来晾晒家常用的药材。

  陆贾走下阶梯,冷不防被绊了一下,怒得飞起一脚,将那个篮子踹的老远,里面的药材切片散落一地。

  他的背影停顿下来,仿佛在看那些外面呈褐色,里面泛着白的的切片。

  蓦地,他再次回头,神色已然恢复了平静:“我一日不休你,你便一日生是陆家人,死是陆家鬼。”

  “只是,我不准她冠以陆姓。”陆贾抓起一把早已晒干的白淼切片,放在鼻端清嗅一下,随即道:“就叫她白淼好了。”

  十五年后。

  多么瑰丽的阳光,透过碧琉璃,流光溢彩,越加浓艳。

  白淼转动着眼前的琉璃杯,有些痴了,那种风采,就像是那年母亲身上以五色羽毛织就的裙子,微微一动,便明艳得不可方物。

  “你看了这样久了。”清朗的男声自身后传来。

  白淼放下手,转身一笑:“弗哥哥。”

  赵弗在她身边的坐下:“咱们明天就要回去了。”

  “嗯。“白淼低头玩着手上的琉璃杯,赵弗仿佛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便说道:“怎么,不开心?”

  白淼不可置否,站起身来:“回去而已,没什么开心不开心。”

  赵弗紧跟着站起来,冷不防看到她耳垂上的耳洞已然不见,心底便生出怜惜之意,她一个女子,女扮男装跟着出海,竟也不觉得苦。

  “其实你不必担心回去后的事,我……我们自会照顾你的。”赵弗忽然说到,虽然已程不国的阳光格外热辣,他还是感到脸上烫得很是不自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说什么照顾,弗哥哥,咱们只是自欺欺人罢了。”白淼拍着身上沙子。

  “难道你还在恨那个人?”赵弗忍不住要将手放在她纤细的肩头。

  “不,已经不那么恨了。”白淼伸手帮他扯去手臂上沾上的细碎叶子,同时轻轻避开。

  赵弗看在眼里,却不以为忤,只听她继续说道:“好快,这次跟着弗哥哥出来已经一年了,一路上虽说劳苦不堪,九死一生,却也是极为有趣。我只觉得比在汉土,酣畅百倍。却也明白,天下之广,远胜碧落黄泉,人不过就是这广袤天地间的一粒浮尘――当年母亲叫我放开心结,未尝是错。”

  “淼儿,你能这样想,我心中便也安稳些。”赵弗温雅的笑道,他就是这样,带领数百人的船队时治下严苛,刻板的不近人情,私下待人,却永远亲厚谦和。

  “可是要再敢提入宫之事,忍无可忍时,我必定潜入未央宫取他人头。”白淼抬首,眼中寒光乍现。

  赵弗苦笑,他多想带着白淼乘一叶小舟,离了汉土,周游于南海列国,那样刘邦也是奈何不了他们的。

  可是一年前起航之际,周边夜郎国与长沙国已经不那么驯服起来――想必背后是有靠山的。

  也许汉朝在连下两道诏书劝归后已经渐渐失去耐心了,身为南越武王的义父想必是打算搏上一搏,便亲命他携带丝绸瓷器出海,将所得钱物尽数用作军饷。

  他们沿徐闻、合浦而下,途经都元,黄支等国,直至身毒。

  他与师父老维便是经由这里到达汉土的。经不住阿加的再三请求,又念及他二人对南越王宫的修建尽心尽力,赵弗便下令船队前往已程不国方向,将二人送至阔别二十年的同伴中去。

  而明天,就是船队掉头返回汉土的日子。

  就在二人各有所思之际,远处一个人影雀跃着大喊:“白淼,过来喝酒!”

  白淼噗的一下笑了出来,转头看向赵弗:“阿加这两天可是高兴得不得了了。”

  赵弗也笑:“是了,远离故国十年,终于要回去了,也难怪他这样。”说完,瞥了一眼白淼:“你可别又把他灌晕了。”

  白淼不禁莞尔,他们大秦国的那个葡萄酒一点酒味也没有。赵弗他们见大秦人三两杯下肚,舌头都捋不直了,也不好拂他们的面子,也只推脱不胜酒力,其实也不过就是润润喉咙罢了。她却是却玩心大起,硬是扯着那几个大秦人喝得昏天黑地,醉得不省人事,自己拍拍屁股就上茅厕去了。

  “知道了!”白淼仿佛忘了刚才的事,拉着赵弗的袖子,喜笑颜开的往阿加那边去了。

  这次回去也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吹到这样带着咸味的海风,白淼心中不无惆怅,这晚的宴会,和着大秦人即兴的舞步,猩红色的酒一杯杯下肚,她的脸庞也不由有些红了。

  她微笑着看着老维,那个有着枯黄卷发和蓝色眼睛的老头,由于原名太长,在南越时,他们都只叫他老维。那个来自西方大陆,在汉土呆了半辈子的工匠,头发近几年越来越稀疏,可见是老了。这次不顾武王亲自挽留,执意要随船队出海,企图从海上绕道回大秦,这一去,岂止是万里之遥。

  起初他们都担心老维能不能撑到身毒,可如今看来,他在有生之年,必定可以回到故土。

  白淼忍俊不禁,鸡皮鹤发?老维的汉话说得越来越好了……

  老维没有理她。仍旧自顾自的念着:“当年我真是太固执了,就因为奥拉受到贵族的求爱,一气之下就离开了,我放任可笑的自尊心作祟,简直就是自作自受,我应该拿起剑,呃,像个男人一样冲上去……冲上去……杀了那个纨绔子弟,把奥拉夺回来,把奥拉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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