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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筹谋毁于一夕


  方圆千亩的雁塔广场,铺满了平整的白石,一望无垠。

  燕军来了又去,长安城破损良多。但这座古寺却得以保全,不知是当年那几位占据长安的燕军将领偶发善心,还是古寺自有佛法庇佑。

  此刻,在夕阳的余晖之下,身着锦缎千佛袈裟的僧人正站在雁塔前的石阶顶端,手持经卷,口若悬河地为下方近万名信徒讲授佛经。他那明亮的双眸中,不时地亮起喜悦的光芒。

  这一日,辩秀已等了多年。他之所以投靠李辅国,为李亨、李俶卖命,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得到皇帝的赏识,甚至得到敕封。

  他一直觉得,在大唐想要弘扬佛法,天子的支持绝对是终南捷径,而没有天子的支持,忙碌一生也只能碌碌无为。

  在这一点上,他与他师父鉴真的想法是相似的。不同的是鉴真选择了离开大唐,另觅他途,而辩秀则选择了相反的道路。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帮李静忠和李亨父子做过多少有违仁义的事了,但好在他离自己的目标已近在咫尺。前不久,皇帝下令命他在雁塔广场讲经十日。皇帝并没有多说什么,但按照惯例,讲经之后,便会有敕封的圣旨降下。

  即便没有那些惯例,站在雁塔广场讲经对于辩秀来说,也是莫大的荣耀了。因为雁塔广场所在的大慈恩寺,本是法相宗的祖庭,他身为律宗传人能在这里讲经,本身就已前无古人了。

  今日是他奉旨讲经的最后一日,过了晌午没多久,他便看见手捧木匣的鱼朝恩悄悄地出现在了人群的边缘,他知道,那木匣里就是他期待多年的圣旨。

  想到夙愿即将实现,辩秀便忍不住喜上眉梢,经讲得再多也不觉疲惫。

  正在这时,一道怯生生的童声从他身旁响起:“爹!”

  辩秀顿时皱起了眉,心想:这是哪家的孩童?怎如此不晓事?

  收拾心情,他正想继续讲经,那孩童的声音却再次响起了:“爹!”这一次,那声音离他还更近了一些。

  辩秀停下讲解,转过头正要寻找出声之人,却见一个四五岁的孩童笔直地朝他扑了过来。辩秀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男孩一把抱住了大腿。

  “爹!我找了你好久啦!娘说你有大事,不让我来!你有什么事呀?”男孩抬起头,瞪起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向辩秀。

  场中在刹那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他有儿子?”“和尚怎么有儿子?”……那些原本满脸虔诚的信徒顿时变了颜色,纷纷交头接耳,议论了起来。

  细小的声音汇集到一起,化作滔天的声浪,辩秀只觉自己宛若浪潮中破底的扁舟,转瞬间便要被吞没。

  “孩子,不可妄言啊!我与你素不相识,你可不要认错人了!”辩秀运起内力,洪钟般的声音将四周的议论暂时压了下去。

  听了他的话,男孩先是一怔,而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爹你不要我了!爹你不要我了!”男孩坐到了地上,一边哭着,一边用双手紧紧扯住辩秀的衣襟,双脚踢个不停。

  见此情形,周围的人们顿时炸开了锅,有几人依旧面露怀疑,但绝大多数人都戟指怒骂:“你这和尚!连孩子都有了,还装什么高僧?”“有点良心的,就赶快认了这孩子,事到如今还想装吗?”……

  辩秀只觉脑中“嗡”了一声,连眼前的景象都有些模糊了。

  “这……我……他……”他几次想要开口争辩,却都被人们扔来的碎石、菜叶等物打断。

  “贫僧告退!”辩秀朝众人施了个礼,转身向自己的住所退去。

  那孩子被扔在原地,自然哭得更厉害了。

  这一下,人们的怒火顿时直上九霄。义愤填膺的人们一边高声呼喊着,一边朝着辩秀追了过去。

  好在辩秀既然是奉旨讲经,自然有卫兵在旁守护。卫兵们见人们来势汹汹,自然赶忙迎上来,挡住了潮水般的人群。

  但卫兵的数量实在有限,只能护卫住辩秀周边的一隅。于是辩秀向后退,卫兵们便也向后退,一直退到了辩秀居住的小院门口。

  望见小院的门,辩秀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此时已顾不得去想什么敕封的圣旨了,他只想找个地方静一静,然后想想之后该怎么办。

  于是他伸手抓住了院门的把手。

  然而下一刻,那虚掩的院门便被从内部撞开了。一个衣衫破烂、春光外漏的妙龄女子从门中奔了出来。

  一见到辩秀,她便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而后双手捂住雪白的胸脯,仓皇地窜入人群。

  “救我!救我啊!”女子像躲避恶魔般的,飞快地远离了辩秀。

  随着她的离去,人们的咒骂声更响了。无数不堪入耳的话飘入辩秀的耳中。那一声声咒骂宛若响彻耳畔的铜钟,辩秀只觉脑中轰鸣、胸中憋闷,“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

  而后,他向旁一歪,倚着门框坐到了地上,当场晕厥。

  不知过了多久,辩秀感到有一只手掌抓着他的肩头不住摇晃,他这才幽幽地张开了眼。

  夕阳已然坠下,天色渐趋阴暗。不知何时,喧闹的人群已然散去,卫兵也撤走了。此时在他面前的,只有鱼朝恩一个人。

  “大师,醒啦!”鱼朝恩冲着他笑了笑。

  “鱼大人,那小孩,那女子,全都是别人安排来陷害我的啊!贫僧一心向佛,大人可得为我做主啊!”辩秀脸色煞白地道。

  “我知道。”鱼朝恩拍了拍他的肩头,温声道。

  “那就好,那就好……”辩秀爬起身来,满脸赔笑,眼睛不自觉地飘向鱼朝恩怀中的圣旨。

  “好了,大师也辛苦了,休息休息,明日就启程吧。”鱼朝恩直起身来,淡然道。

  “启程?”辩秀皱起了眉,“去哪?”

  鱼朝恩微微一笑:“自然是回原籍啊!大师你如今在京城,恐怕已是人人喊打了,我敢留你,你也不敢待了吧?”

  “那圣旨……”辩秀有些急了。

  “什么圣旨?”鱼朝恩不解地道。

  “鱼大人!您不是说您相信我吗?”辩秀急得快哭了。

  “我是相信你啊,”鱼朝恩撇了撇嘴,“可天下人会相信吗?趁着陛下还没降旨怪罪,大师还是早日离京的好!”说完,鱼朝恩一甩衣袖,飘然而去。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辩秀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挽留,但终究只是徒劳。

  最终,辩秀只觉浑身无力,颓然地跪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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